于此同时,帝都侯府。
谢犹欢褪下了一袭白衣,穿着黑色长袍,向来温柔多情的面容上带着冷硬之意。
谢侯爷看了儿子许久,也沉默了许久,这才问道,“你知不知道暗阁意味着什么?”
暗阁首领一般由皇帝的亲信武将来担任,直接向皇帝负责。
从事侦察、逮捕、审问活动,可以根据皇帝的意愿逮捕任何文武大员、王公贵胄,并且可以秘密审讯,权力极大。
——同时,也最容易被君王舍弃背锅。
并且其狠辣无情的处事风格被百官忌惮,可谓是凶名远扬。
这不是你穿上玄衣,绷着脸就能做的。
你若是要进暗阁,那就是成为圣上手里的暗刀,手上定然会血腥无数。
谢犹欢轻轻笑了下,不经意就带出了几分风流模样,“知道。若是进了暗阁,凭我的身份定然大大小小会当个官,不用一天到晚去点卯,挺闲散自由的。”
谢侯爷被气到了,他拿起一旁的书就想要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却在对上谢犹欢的眼睛时怔愣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书,叹了口气,“为何突然想要插手政事?”
谢犹欢垂眸,“想知道权力在手的滋味是怎么样的?我有这个心,爹不是应该很高兴吗?”
谢侯爷气笑了,他看着面前满嘴胡言的儿子,咬了咬后槽牙。
“权力在手的滋味?现在就没人敢惹你,去闯诏狱那么荒唐的事我都替你扛了,你这富贵逍遥是旁人求之不得的。”
谢犹欢抬头,“这是别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想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地位让别人心服口服。“
他说话时带着的青年意气十分真切。
谢侯爷却不信,把他的话全当成狡辩,“之前说破了嘴皮你都不愿意进官场,现在却改了主意。问你为什么就一通胡说八道,难道在你心里你老子就这么好忽悠吗?”
谢侯爷骂道,“你是我儿子,我还不了解?我看,是和你那两位好友有关吧?”
谢犹欢看着自己父亲,最终抿了抿唇角,点头。
谢侯爷沉沉看着他,“那你知道你给自己选的是什么路吗?”
成为君王利刃的下场你知道吗?
史书上的记载,历来这样的人能有好下场的几个?
谢犹欢没有犹豫,再次点头。
他对自己很了解。凭借他的身份,和太子年少同窗的友情,再加上几年来行商的经验,进了暗阁晋升之路会比普普通通的做官要快上许多。
这样才能尽早握着实权,护住明弟。
这是他思考了许久的结果。
至于背后风险,他自然愿意承担。
于是谢侯爷不再劝阻。
他缓缓走过来,抬起手,温热宽厚布满薄茧的手掌落在谢犹欢的头上。
“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也执意要踏上这条路,那就去吧。”
“等你掌握了更多的权势,有了更多的话语权,或许能如你所愿,照看好你的小友。”
只是……一旦入了官场。
掌握了更多的权势,有了更多的话语权,见识了不再是非黑即白反而灰蒙蒙一片的官场,几经沉浮后,你还能保持这样的初心吗?
年少时的情谊,如今值得你去冒险。
可时间的消磨再加上其中坎坷,这情谊又能在你心中占得了多少比重呢?
看着谢犹欢难得带上坚毅的面容,谢侯爷还是咽下了后半句话。
罢了,不管怎么样,至少此时,对这些青年来讲,这感情是真实可贵的。
—
直到定北城飘起了雪花,忙碌不停的腾明瑜才真正意识到。
——果真到了冬天。
一觉醒来,外面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雪。
腾明瑜从看了一眼,便急匆匆地披了件外衣去寻腾将军。
腾将军正站在庭院中,没有撑伞,头发和肩膀上凝固着点点雪花,一看便是站了许久的模样。
“爹,你站在这里受冻,我娘一会儿见了会担心的。”腾明瑜行礼后道。
“你娘一大早就出去了。”这样说着,腾将军还是听劝回屋。
看着腾明瑜跑来呼出的热气,腾将军深沉冷硬的神色软了些,“怎么了?”
腾明瑜凝眉,“下了大雪……我担心北狄来犯。”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
腾将军站在檐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雪势,那张历经风霜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忧虑。
“这些年北狄常常发动小型战争,扰的战士们心绪动乱。这些小打小闹几乎让大多数军士都忘了北狄的狼子野心。”
腾明瑜这些时日跟着军队一起操练,自然也认识到了这点,“若我是北狄将领,面对大雪限制了军士们的狩猎,粮草不足,饥寒交错的威胁,定然会带人来袭……不求胜利,找一个兵力不强的城池攻了即可,就能熬过这个隆冬。”
腾将军点头,“北狄的新王这些年休养生息,没有发动大规模战争,我也难以揣摩他的处事手段。不过不管怎样,我们都需要做好防御。”
腾将军收回视线,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腾明瑜,“马上就要让你真刀实剑地上战场了,明儿怕吗?”
腾明瑜笑了笑,“随着太子下抚州,我的剑便已经见过血了。若是杀人,自然不怕。”
腾将军朗笑一声,然后摇了摇头,看着腾明瑜慢慢道,“战场上的杀人和你想的不一样。”
他的眼神沉重,让腾明瑜忍不住微愣。
—
的确不一样。
腾明瑜往日里的剑招可以与人有来有往,在生死威胁中拼尽全力较量。
而在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
不知名的小兵被裹挟在人群里,甚至没能有任何抵抗便被人刺中了心脏。
大片大片的鲜血汹涌而出。
甚至他未曾倒下的身体在短短时间内便又被砍了几刀,他倒下的尸体在被人践踏。
人命的逝去如同割掉稻草一样轻松。
这种荒诞不经的死法,悄无声息,让腾明瑜浑身冰冷。
他咬着牙,心里甚至来不及做它想,就成了屠戮者的一员。
四周都是嘶吼声,偶有崩溃声响到一半便被人扼住了喉咙。
周围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燃烧,狰狞不堪的灵魂四处飘荡。
麻木、僵硬的挥剑出招。
鲜血溅到了眼上,腾明瑜却仍然睁着,机械地看着自己剑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学过精妙无比的剑招,有着雄浑的内力。
——每一招都有亡魂哭嚎。正如所料,北狄在大雪之际发动了战争。
腾将军强行狠下心来,让腾明瑜领命打了先锋,为此被腾夫人冷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打前锋很危险,对一场战斗来说至关紧要。
他需要一个有胆识、有智慧,而且有身份的人前去,抛去感情不谈,腾明瑜再合适不过了。
再说……
唯有残忍的磨练,才能让腾明瑜尽可能多的提升在军中的威望,适应军营战场的生活,成长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将领、统帅。
他年岁已老,即便再不认输,可头上白发,眼角皱纹,甚至逐渐不适起来的身子却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
……老了。
北狄虎视眈眈,他必须尽快培养出新的接班人。
—
这一仗打得极为惨烈,虽说守住了城池,但死伤无数。
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将,腾将军站在城门上向北方远眺。
大雪纷飞,却没能掩埋掉遍地血污。
——他知道,这场战争是新王不大不小的一次试探。不知道北狄新王对这结果,还满意吗?
—
参将在战前曾提议让谢小将戴上狰狞面具,来消除这美人面大大折扣威慑力的影响。
当看到腾明瑜染血的面容时,却没了上述想法。
那瑰丽的面容染上血迹,配合上浑身冰冷压抑的杀意,竟如同地狱里爬出的玉面罗刹。
蚀骨喋血。
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腾明瑜身上被砍了几刀,但好在他及时避开了要处,所以并无大碍。
下了战场吩咐完底下的事便被参将要求去包扎,腾明瑜看没自己的任务了,也就不再推脱,回到府里。
他一进门便看到站在檐下的腾将军。
腾将军看着他满身血污的模样,还有眼中带着略显麻木的情绪以及浑身难以控制的杀意,沉默了一瞬。
但他没有说这些,心理开导还不急。
重要的是身体,“受伤了?”
腾明瑜点头,一动便觉得浑身酸痛,挥剑的姿势做了太多遍,身子麻木时不觉得,现在有了知觉才感到不适。
“没伤到要处,无碍。”腾将军:“还记得李神医吗?他在屋里,想来看看你。”
腾明瑜忍不住笑,“我真的没什么事,何必这么麻烦,自己包扎一下就行了。”
说是这样说,腾明瑜还是没有拒绝老爹的爱护,乖乖地进屋。
腾将军事务繁忙,来挤出时间看了腾明瑜一眼便离开了,走之前放话让腾明瑜晚些时候去找他。
女扮男装的身份少有人知,给她药方子的神医就算一位。平日里他都习惯了自己上药,没想到来了边关还能被人伺候一下。
神医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模样,此刻看到腾明瑜就忍不住皱眉。
皱着眉头给腾明瑜在背上帮忙上完药后,扣住他的手腕把脉。
眉头越皱越紧。
腾明瑜莫名心虚,“我怎么了?”
李神医看了他两眼,“你肩膀上的伤还没养好你知道吗?
腾明瑜自然知道,于是他沉默了。
李神医微微眯眼,“你知道还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爹知道吗?”
腾明瑜摇头。
腾将军知道他受了伤,但是没有亲眼见过伤口,就被他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了。
也不是腾将军好骗,主要是信任自己的孩子不会在大事上欺瞒。
李神医竖眉,“你这老了——”
话说到一半熄音了,李神医猛然想到了腾明瑜身上更严重的问题。
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难以置信道,“你就没想着活到那个时候!”
腾明瑜喝着能抑制女性特征发育的药,自然也要承受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后果。
李神医之前没有拿人实验过,但用这药喂过一些动物。
——寿命缩短了一半。
他之前气急败坏也是这样,身为济世救人的大夫,见不得有人罔顾自己的性命。
可是腾明瑜的理由也足够动人。
一人的生命风险怎么能比得上天下和平重要?
这是李神医收起古怪品行跟随腾将军的原因,所以才同意了腾明瑜的请求。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腾明瑜说话便不遮掩。
他点了点头,索性承认,“反正我……”
话刚起头,李神医“唰”的一下站起来了,一只手指着腾明瑜,半响说不出话来。
最终,怒其不争道:“你还未及冠,怎能说这些丧气话!我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你自己倒放弃了!”
腾明瑜微微抿嘴,任由神医发泄怒火,然后才起身行了个礼,“晚辈知道神医您妙手回春,医者仁心,但我爹平日里不说,也不代表就不能看出来。”
腾明瑜抬头看着李神医,“——边关的战火将要再起,这会是一场大战。我时间不多了。”
李神医收回手背在身后,看了腾明瑜几眼,心疼又恼火,坐了下来,“你喝的药也不给你爹说就自己做了决定,真是个孝子啊。”
话说出口李神医就后悔了,他那眼神偷偷看腾明瑜的神色。
却发现那小子面上神色莫名,竟然看不出愧疚。
仔细一揣摩,李神医心里一激灵。
他瞪大了眼睛扭头看着腾明瑜,“你该不会以为你爹要是知道了也会同意你这样做?”
腾明瑜愣了一下,垂眸遮住眼底的神色,摇摇头,“怎么可能?我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被气坏的。还请神医保密啊,反正已经做了,让我爹知道也是徒增烦恼。”
李神医看了他一会,闷闷地应了声好。
等李神医走后,腾明瑜才起身,靠在窗边看着庭外落满雪的枯树。
缓过来之后,即便换了身衣服,也简单清洗擦拭了身子,腾明瑜仍然觉得血腥味萦绕周围,晚饭实在是吃不下。
后来喝了碗苦药,反倒被逼着吃了些甜点。
以毒攻毒诚不欺我……
腾明瑜吃完后去找自家老爹。
腾将军手里正拿着一封信看,听到脚步声后抬头看了一眼,“坐。”
腾明瑜行礼,坐下后,想着自己是不是又有了新任务,恭恭敬敬地问道,“将军有什么事?”
谈论军务时腾明瑜不便喊“父亲”,随着一众将领称呼将军。
腾将军摇了摇头,很是和煦,“上战场感受如何?”
想起那灭绝人性的杀戮,腾明瑜面色又白了些,强行压下的杀意也随着这心绪起伏而瞬间激荡开来。
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那混乱时刻。
——污渍斑驳的面孔上透着掩饰不住的慌张神色,嘶哑喉咙里发出难以遏制的痛苦呻吟。
刀剑交击下,满目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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