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将军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也没等他回答自己的问题,便接着道,“战争残酷,无论是叱咤疆场的常胜将军,还是镇守城池的守城之将,没有一个合格的将领会真正喜爱这种泯灭人性的斗争。”
腾将军放下手中的信,上面记载着这次战争的死伤人数。
轻飘飘的几行数字背后是马革裹尸的将士尸体,是鲜血横流的人间惨状。
闭了闭眼,遮住了眼中情绪,缓声道,“功成名就的军功是用一条条人命铺垫出来的,战争只有胜利了,将士的牺牲才能有意义。我们能做的,就是减少这些牺牲,确保他们的牺牲有意义。”
“一个好的将领是怎么样的?在古书中常常会有人回答,这些答案也不尽相同。而我本人的看法,就是——尽可能在取得胜利的基础上,让自己人死得更少。”
“军令或严格或松弛,行军风格是仁慈或残忍,甚至为人诟病的坑杀降军,这些我都不在意。甚至一时的输赢也不重要,为长远计,重要的是怎么样让死的人更少,让边关的安宁更为长久。”
他睁开眼,看向腾明瑜的眼睛,语重心长,“我知道你痛苦、彷徨,这些情绪是每一个将领都必须要体会的。即便你日后习惯了战场、习惯了杀戮,也要记住这种痛苦。只有带着这种情绪走下去,才能成为真正的统帅。”
才能不被战场上的胜利和失败冲昏了头脑。
才能不被肆意杀人的高高在上之感泯灭了人性。
才能把这些边关子民放在眼里,真正地为他们战斗。
——而不只是为了功名、荣誉。
腾明瑜有些哑声,他顿了顿,看着腾将军沉毅的面容,起身俯拜,“谨遵父亲教诲。”
—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泼洒在天际,月亮与星辰发出黯淡的微光。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中,谢犹欢从一座府邸里走出来。
他一身黑色锦袍,尽显肃杀冷厉之气。
冬日深夜寒冷。
一旁的贴身侍卫连忙小跑过来,拿着他往年冬天常用的白色狐裘披风,想要给主子披上。
谢犹欢刚要接过,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顿住了动作,抬了抬手以示阻止。
随后垂眸从袖子里取出锦帕,擦拭掉不知何时溅落在手背上的几滴血迹。
伴随着动作,血迹晕染开来,弄脏了他整个手背,白净的帕子上染上猩红。
谢犹欢怔愣片刻,然后固执地用帕子把手擦干净。
最终摇了摇头,没有去接过那白色披风。
只是道,“回去多备些深色披风。”
在贴身侍卫离开后,谢犹欢沉默。
穿着黑衣的暗七带着一身血腥气从府中走了过来,神色恭敬无比,“已经处理完了。”
谢犹欢眸色深深,温声道,“放火烧了吧。”
暗七领命,招了招手带着几人离开。
谢犹欢身边再次空了一大片位置。
寒风吹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他仰头看天,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他见多了血眼中蒙了血色,还是这黑夜里的孤月发着诡异的红光。
明弟,你在边关作战,现在上了战场吗?
若是没有,只怕你手上的人命比不过我了。
谢犹欢背手,走入夜色之中。
—
皇宫,太子伺候着给皇上喂完药,在王太监地再三劝导之下才离了皇上寝宫。
深夜寒冷,太子出了寝宫被冷风一吹,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了些。
太子看着天边无光黯淡的弯月,轻声道,“今年冬日是格外寒冷啊……”
君王体弱,入秋时染上的风寒起起伏伏,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让人提心吊胆。
一旁跟着的刘全闻言,连忙给主子递上披风。
太子接过披风,回头看了一眼乾清宫的门匾。
看自家主子一步一回头的模样,刘全忍不住心疼,“殿下这几日忙着处理奏折,又要在圣上面前侍奉,觉是几天没睡好了。如今再在路上耽搁一会儿,回去也就没多少时间休息了。”
太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一下,眉眼中的忧虑褪去,带上了几分柔软,然后扭头不再停留。
这说话的语气让他忍不住想到明弟。
想到腾明瑜,心中霍然一软,又是欣喜又是苦涩。
不知道明弟如今在做什么?
天气严寒,怕是边关多有动荡,明弟可有上过战场?
牵挂着腾明瑜肩上的伤,太子有些忧心。
不过转念一想,有腾将军在,应该不会容着腾明瑜乱来。毕竟腾将军目光深远,不会对一个好的统帅苗子拔苗助长。
一时风光与经年荣耀哪个更重要?
何况更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一边想一边往外走,身后大着胆子劝了一句没想到效果这么好的刘全十分感动。
殿下果然是越来越看重我了!北狄就派兵打了那一次正面交锋的战役,随后又开始在边境游荡,时不时地来一场小规模突袭。
腾明瑜对腾将军会不会遇到君王背刺的担忧也随着周文帝病弱,太子掌管政务而渐渐淡了下去。
时间一晃而过,腾明瑜本以为自己再回京就是及冠的时候,却没料到周文帝的病逝。
文帝二十四年春,帝崩。
同年四月,太子李正昭登基。
腾明瑜收到消息时后怔愣了片刻,然后便收拾了行李受命进京贺拜。
轻裳是腾将军留给腾明瑜的一名暗卫,花容月貌正好可以配合腾明瑜演戏。
虽然也没人怀疑她女扮男装的身份,为了做戏做全套腾明瑜还是打算回京带上她。
轻裳忙前忙后收拾行李,腾明瑜练完剑回来在屋里看了会儿,见没什么用得上自己的地方,又走了出来。
想到京城,腾明瑜心下有些雀跃。
这几年虽然与他二人常常通信,但信中记载的少之又少,腾明瑜实在很是想念。
太子和谢小侯爷,我马上就要回去见你们了……
腾明瑜还让人带了些边关特有的烈酒,希望去到京城能与他们分享。
就是不知道太子登基后,会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虽然有些忐忑,更多的还是雀跃,然而越是靠近京城,腾明瑜却踌躇了起来。
策马奔跑在官道上,腾明瑜远远地便看到来时辞别太子的亭中站了一人。
那人身穿白色云纹服,玉冠束发,背对着看不清面容,却能看到手中一把扇子轻轻摇晃。
腾明瑜下意识勒住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犹欢兄!”
谢犹欢回头,看见腾明瑜后面色轻快,他合起扇子,招手,“明弟!”
腾明瑜翻身下马,给谢犹欢一个拥抱,“好久不见,犹欢兄还是如此风流,这浑身气度果然如皎皎明月,羡煞他人啊!”
谢犹欢愣了愣,又很快遮住了那一瞬间的不自然,笑道,“明弟也是英武非凡啊,骑马的样子十分威风。”
腾明瑜眉梢高高扬起,他展开双臂转了一圈,自我夸耀道,“那是,我谢小将的美名在边关可是十分响亮!不知道犹欢兄如何呢?”
谢犹欢听着前半句眼中还满是笑意,如此自恋的话,也亏他能说的出来。
不过看着明弟那张绚丽夺目的脸,还真无法反驳。
听到最后的一句问话后却僵住了,他展开折扇,挡住半边脸,“遇到的路人皆为我侧目。”
此话所言不假,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但凡了解了他的大名,那为之惊艳的侧目就变成了惊恐。
——京城里暗阁可谓是恶名昭著。
虽然谢犹欢觉得自己没有做过什么违背良心的事,但也不能否认暗阁的刑罚和处事手段都十分狠辣。
堪称惨绝人寰。
也正是因为此,他才不敢给明弟透露自己的官职。
虽然早晚会知道,谢犹欢还是不敢正面对待。
罢了,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腾明瑜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笑。
谢犹欢看重他笑,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笑了半响,腾明瑜突然道,“犹欢兄你这样好傻啊。”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谢犹欢用扇子轻轻敲了敲他的肩膀,听着他的笑声,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庭上悠哉游哉叨食的飞鸟惊起,也跟着发出几声脆鸣。
笑声歇了后,腾明瑜轻轻咳了一声,笑道,“好了好了,我们走吧。我从边关带了一些酒,很是灼烈甘醇,到时候给你送府里去。”
谢犹欢拒绝,“不要,送到我府里多麻烦,你自己放着,反正你府里也没人,我去将军府和回家没什么差别。而且我想喝酒也只是想找你喝。”
腾明瑜挑眉,看着谢犹欢打趣道,“哟,谢小侯爷这话说的好听,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谢犹欢白他一眼,笑骂道,“我想和兄弟喝酒,除了你还能找谁?”
这话一出,两人就想起了贺文耀,四周一静。
半响,谢犹欢才出声,“还是先回城吧。”
腾明瑜入城后终于难得享受了一下生活。
在边关日日操练,腾将军恨不得让他一下子接上肩上的重担,每日的训练让腾明瑜死去活来。
如今回了将军府,他少时的练武师傅在和他比了一场后就对他说已经出师了。虽然凭借着自己的克制力腾明瑜没有放弃日常练武,但还是陡然轻松了下来。
谢犹欢也不知道是当了什么官,神神秘秘的不说,整日里还闲着无事做都快要住在将军府了。
问了几遍没问出什么,腾明瑜就不去追究了,反正没什么大事。
先皇去世不久,京城里的官员还不能肆意玩乐,腾明瑜和谢犹欢二人既不能去听戏也不能上花楼,闲着没事做只好呆在府里。
腾明瑜练完剑后,轻裳举着手帕正在给腾明瑜擦汗,便看到谢犹欢极为熟练地从府门走了进来。
谢犹欢看到腾明瑜身旁的美人,微微眯了一下眼,笑道,“明弟也年岁不小了,是该娶妻生子了。”
腾明瑜笑着让轻裳退下,然后疑惑问道,“我记得我走时谢侯爷就想给你定下亲事,怎么如今我回来了,犹欢兄还是孤身一人啊?”
谢犹欢沉默,当时他老爹是帮忙相看了不少人家,可后来他入了暗阁,这些人便全都退了。
可以说他入了暗阁,这京城中大多数官家女子都与他无缘了。
但他不能这么说,于是便找了个借口道,“定下亲事哪里会有如今逍遥?就凭我的样貌和风度,这亲事不着急,晚些再说。”
腾明瑜看了他两眼,姑且相信了。
谢犹欢扯开话题,“明弟你此次要在京城呆多久?”
“要待到新王登基朝拜的宴会之后。”腾明瑜想了想,“大概要还要一个月。”
帝王的登基仪式很是隆重,若是因为旧天子驾崩新皇继位,登基典礼就会因为丧事的影响简单化,奏乐、赐宴等仪式将会延迟举行。
谢犹欢闻言,眼睛亮了亮,“若是到了六月,就到了荷花盛开的时节,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泛舟湖上,小酌一杯,何不快哉?”
腾明瑜想到了自己书房里那张莲花画作,眸光微动,愉快地答应了。
一阵轻风拂过,飘飞的柳絮落到腾明瑜发上。
谢犹欢看见后,轻轻地笑了出声。
腾明瑜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犹欢抬手,拂去腾明瑜头上的飞絮,“只是想起明弟年迈时,满头白发的模样。”
“——定然也是个俊美的老头。”……
腾明瑜沉默。
他不知道,他的明弟不会老去。
他会轰轰烈烈的死在青年之际,死在一个将会赢得漫天喝彩的战争之中。
这是腾明瑜为自己安排的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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