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熙平二十六年冬,寅时初。
京郊官道积雪三尺,一队黑衣骑士护着青蓬马车踏雪疾行。马蹄裹布,车辕包革,风中不闻半点金铁之声。
守城的将士身披铠甲,见马车忽至,一个个严阵以待。
黑衣骑士停下,给守将验过牙牌,腾骧卫指挥使周绝却示意亲兵挡下,举着火把迟疑地看着那辆密不透风的马车:“李大人,这是……”
骑士李七下马对周绝低语:“……皇上亲令。”
周绝举着火把的手一颤,联想到如今蓟都的状况,再加上李七这天子近卫的身份,他瞬间明白马车里的人是谁了。
火苗上蹿下跳,他身后几个亲兵噤若寒蝉,周绝立刻转头喝道,“开城门!”
城门裂开一道缝隙后轰然合拢。
“大人……”亲兵声音发颤。
周绝眼眶发红,望着宫城方向,那里一片寂静无声,但他知道这一晚宫里头没人能睡着。
他抬手抹了把发冷的脸,雪渣刺得生疼,“守不住也要守!”
*
更鼓响,东方既白,一整夜的雪堪堪止住。
李继勖是被马车颠醒的,他睁眼时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身处何方。
被打晕之前的记忆涌来,他猛然坐起,掀开马车帷帘,一把抓住李七的肩膀,“送我回去!”
那名叫做李七的虬髯大汉把缰绳给了身旁坐着的人,转身把李继勖硬拉回马车棚里坐下,自己单膝跪在他面前:“殿下,皇上让臣千辛万苦送您出来,您又何苦回去送死呢?”
李继勖眼冒泪光,几欲跳车,但被早有预防的李七死死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李七一脸决绝地看着眼前的不停扑腾的人。
他不过十五岁的年纪,虽是男孩,却着一身普通妇人打扮,梳着简单双螺簪,竖领大襟盖住了稚嫩的喉结,杏色袄子至腰间,下身翻蝶碧绿裙子,稚嫩面容上满是不符年纪的痛苦。
如今从宫里出来的人,男人比女人更危险,更醒目,这装扮还是皇后命他给殿下换上的。
李七心里微叹了口气,饶是钢铁心的他也免不了难过。
“殿下,皇上让臣送您出来,意为东山再起,您现在回去,皇上种种苦心尽白费!”
李继勖不再挣扎,他抬起苍白的脸看着李七,压制住哭意道,“我大宁太祖高皇帝开国,定鼎的是蓟都,四百年来,宗庙社稷皆在于此,我是大宁的二皇子,如何能弃蓟都于不顾?”
“父皇守在蓟都,孤的姐姐妹妹也在,太子哥哥死在贼人手里,难道只让孤离开?!”
“李七,孤,孤命令你立刻回都!”
李七见向来温润的二皇子疾言厉色,肌肉虬结的身躯依然无动于衷,“只要您活着,大宁的法统就没有断绝。”
李继勖听到李七这油盐不进的话,脱力靠着窗户,且不说他有腿疾,李七武力高强,是大内数一数二的高手,自小跟在父皇身边,也是最得父皇器重的天子亲卫指挥使,谁都要敬三分的人物。
死心眼一个,只对父皇的命令绝对忠诚。
父皇把李七给了他,一方面是保护他的安危,另一方面是李七只听他父皇的死命令,要想绕过李七回宫是绝对不可能的,当下心中充斥着痛苦与不堪,不知如何是好。
他怔怔的望着窗外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枯寂田野,视线渐渐模糊。
那时也是一片白色,距离太子身死大同不过两天,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同为枯骨,太子尸身连同一封极尽羞辱的劝降信被急送回宫。
看到太子那甚至不能用“人形”形容的残骸后,皇帝直接吐了出来,太子生母皇后当场昏厥。
割眼断手,腹腔洞开,脏腑难辨,血肉模糊。
这不是普通战死。
这是虐杀。
这是剜肉剔骨的仇恨。
李继勖实在忘不了那一幕,司礼监掌印庞玉尖利的嗓音呵斥宣太医,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争相扶起皇帝,皇后被人抬进了内室,留下的嫔妃们各显异色,大臣们聚在殿外撕心裂肺,一切在他眼里翻滚沸腾。
心胸仿佛被一只巨手紧紧攫住,闷得他喘不过气,耳边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血液极速冲刷的嗡嗡声。倒下之前,他看见宫人们一张一合的嘴巴,满脸焦急。
“殿下!”
“快来人!殿下咯血了!”
“太医!叫太医!”
他怔怔的想,哥哥才及弱冠,还未娶妻呢。
就算是枭首也好啊。
哥哥……得多疼……
“殿下!”
马车猛的停住,李继勖身子不受控制地前扑,又被李七铁钳般的手扶住肩膀。
“前面就是码头,请殿下下车登船。”
外头的黑脸汉子朝内低语。
李继勖深吸了口气,是了,一旦登了船,再想回来可就难了,他恨不得能手刃黄永生,让他尝到比哥哥百倍千倍的痛苦!同归于尽也好过弃城而逃!他再次望向李七,想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不曾想李七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道一声“得罪”便把他扛起,大步朝运船走去。
李继勖身量不高,被身长六尺的李七骤然扛起时吓到,双手紧紧攫住李七后背衣裳,等回过神时早已被安放在内仓。
整个船舱并不大,仅容纳一桌一塌一座,护卫李继勖的亲卫军加上李七一共四人,其它三人都守在外舱,船家则站在甲板上。
李七将行李放在桌上,低声道:“殿下,委屈您了。此行需掩人耳目,只能租用这等民船。舱室简陋,但胜在安全,船家是可靠的人。”
李继勖没有作声,他将刚刚挣扎出的遮挡视线的碎发拂开,忽上忽下地走到小小的舷窗旁,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河风立马灌进来,窗外天色已大亮,但依旧是灰蒙蒙的。
李七把剑抱在胸前,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了李继勖的脚。
在宫里,二殿下被特许坐轿,平时也很少有人看见他走路。
所以,后来新的宫人和臣子很少有人知道,李继勖的脚有残疾,若观察的仔细便可发现他走路有一点微坡,但李继勖人前走的很稳当,这点微乎其微的差别让他与常人无异。
听着船身破浪前行时持续的、沉闷的流水声响,李继勖此时心下满是悲切。
有那么几瞬,他甚至想跳河,在这世间,他已永远没有了哥哥。
真心待他好的哥哥……
不行!
李继勖忽有些喘不上气,他把头伸出窗外,深深的吸了一口。
李七说的对,父皇让他出来不是为了回去送死的!蓟都守卫军形同虚设,统共不到一千人,叛逃的不知有多少,哪来的兵力剿了黄永生?!
哪还有军队……军队……
李继勖猛的抬头,转身望向李七。
这位刚刚还行事粗犷的大汉有准备的从行囊中取出一张略显陈旧的舆图,在桌面上小心铺开。
“殿下请看,”李七压低声音,手指点向图上的一个位置,“我们此刻正沿运河南下,预计一日后抵达沧州。此地虽仍属北方,但仍未落入贼人黄永生的手中,沧州巡抚包德岿曾是由太子举荐,任上三年。此人有恩必报,性情直爽,可为一用。”
李继勖的目光随着李七的手指移动,细眉微蹙:“为何在沧州停留?不能直接去兖州府吗?”
“不可,殿下。”李七摇头,神色凝重,“我们此行虽隐蔽,但难保没有眼线,兖州齐王坐镇,上还有布政司六府,十八卫,驻军充足,贼军必会重点封锁。不是不可用,而是没法用,需得打通一个关窍。”
他手指向南移动,划过一段旱路:“从沧州走此路,再南下。”
李继勖虽从未上过战场,可日日夜夜为太子担忧,对举国的兵力布防,战事防线可谓是烂熟于心。
他心里已有了计较,李七所指的那条道虽绕过了黄永胜的大部分所占州府,可却是另一位贼军的地盘。
大宁早已四分五裂,各地打着不同名号的贼人纷纷自立山王,全国上下数不胜数,一发不可收拾,不过这其中势力最为猖獗的就是自立为昌王的黄永生,兵起秦地,直逼蓟都。
其次就是去年后起之人萧允执,叛于荆襄,不像其它贼王费尽心思起霸气威猛的名号,他不起王号,时人直接称之为萧王。
如果说昌王黄永生靠是蜂拥合围,力压其溃的实打实的人数优势,那么萧允执靠的就是那出神入化的战术。
他的军队全都来自于流民亡徒,遴选门槛却高,人数少,却一个个都练得似乎比宁军还像正经武备,专劫官府宗室钱粮以充军资,虽然起势晚,但如今大宁西南部大部分疆土都沦陷其手。
当时,整个大宁都将目光聚焦于北方的黄永生,等到发现南方还有一个萧允执在悄然坐大之时,已为时已晚。
萧允执用兵诡谲,出其不意,尤爱单枪匹马冲阵,一把雁翎大刀便可在敌军中来去自如,不把命当命,不管是自个的还是其它人的,于是,得了个“萧一刀”的诨名。
李继勖对这位宁军和叛军共同封的“萧一刀”知之甚少,只在大臣递上来的奏折里窥见一闻,内心里觉得此人既然喜欢耍大刀,便浮现出一个茹毛饮血,满面虬髯的粗野武夫形象。
“殿下请看,萧允执盘踞长江以南,如今隐隐与黄永生成对峙之势,恶犬相争。”
李继勖道:“所以要给他们添把火。”
他问道,“是父皇吩咐你的?”
李七沉默片刻,“陛下苦心孤诣,为的就是祖宗社稷,并且……太子殿下未雨绸缪,曾经与陛下说过,若到了今日,必是臣来护您南下。”
李继勖愣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放心。”李七道,“沿途皆有早年布下的暗桩和可信赖的旧部接应,粮草补给之事,已有所安排。至于身份……”他看了一眼李继勖身上的裙衫,“殿下需暂且忍耐,我等皆扮作南下投亲的寻常百姓,或避祸的商贾。”
李继勖没反应,船身遇急流晃动了一下,他突然捂着脑袋蜷缩起来。被打晕的后症未消。
李七住了嘴,凭借多年习武经验识趣的看出李继勖身上的不适,心里有些咂舌,按理说他只用掌缘轻轻击中他的风府穴,常人就算是女子也几刻便能醒,二殿下却睡了整整将近三个时辰,醒来还体感不适,犹是知道二殿下因早产而带有先天体弱,但也被其碰不得的娇弱程度给吓到了。
李七有些忧愁。想着得制定一些计划让二殿下练练体格子,不能长得像小娘子,身体也像小娘子那样孱弱啊。
他捎带一些愧疚的替李继勖关好舷窗,难得细心地向船家借了手炉,免得这位瓷人般的二殿下吹一会风又染上了风寒,雪上加霜。
做完一切后李七退了出去,整个内仓就只剩下木头摩擦声和流水声。
李继勖没有脱履上塌,只靠着船体,闭上眼睛缓过晕劲。
他觉得这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昨天他还在皇宫,今日便要去沧州,他什么都没准备,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宫内情况,不知道前路如何,不知道该做什么。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日头高高挂起,脑袋越来越疼。
不久,船家——一个黝黑干瘦、话不多的老丈,端来了简单的饭食:一碗黄米粥,一碟五香酱鸭脯,两个粗面馍馍,还有一盏泡好的用棉纸装的黄茶。老丈放下托盘,不敢多看舱内这位“小娘子”,只对门口的李七点了点头,便躬身退了出去。
李继勖看着桌上粗糙的食物,心下没有多少娇贵王室应有的怨忿,他知道逃难路上能弄到这些已经极不错的,他也不是那挑剔之人,不管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他都吃得,倒是这些护卫,想必都是父皇亲卫中的精锐,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不能吃不好。
他抬着一张苍白的脸叫了李七询问饮食事宜,李七初闻觉得莫名其妙,后面李继勖说明白了才知道这是殿下在担心他们,这位刚刚啃了六个馍馍的亲卫军指挥使一拍胸脯子告诉殿下不用担心,属下们不会亏待了自己,反倒是殿下自己要多吃一点,长身体的关键时期不能少了供养。
李继勖闻言稍放心了。
如此在船上熬过一日,一路平安至沧州。
*
船只缓缓靠向沧州码头时,已是未正二刻。距离李继勖离开蓟都已过了一天一夜,在这期间他没有办法获得任何来自蓟都的消息,心中升起一股忐忑不安的闷气。
与都城的肃杀不同,此地的喧嚣带着一种慌乱的底色。码头挤满了各式船只,卸货的、载人的、甚至一些明显是仓皇出逃的官宦家眷的船混杂一处,人声、骡马声、货箱碰撞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汗味。
沧州还未受战火波及,不过若是蓟都败了,打到这是早晚的事。
李七先一步下船,与那黑脸汉子迅速扫视周遭,确认暂无危险,才返身护着李继勖下船。
李继勖依旧穿着那身杏色袄裙,用一块素色帷幕半遮着脸,低着头,李七走在前头,扮作仆役的另外三名护卫簇拥着李继勖,挤过杂乱的人流。
娇小的身躯落在高大护卫堆里几乎只能看到一道瘦削人影,跟着前头做员外打扮的大汉不紧不慢的走着,除了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外,乍一看就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陪父亲出来,这在如今的沧州码头很常见。
李继勖他们一行人进了城,找到一家茶馆落落脚。
几个人落座后,还未喝上一口热茶,便听得门口传来一阵豪放的声音,“大快人心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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