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当我不再恨这世界 > 第7章 第七章

第7章 第七章

从除夕到正月初三,健让悠和樱子度过了一个还算愉快的新年。

初一那天早上,樱子醒来后发现身边的床空空如也,厨房里传来炊具工作的响声,她起床走出卧室来到起居室,见到餐桌上是一顿丰盛的早餐,昨晚的残羹冷炙和堆积在水池里的碗碟已经被收拾整齐,健正站在灶台旁,见她醒来,便说道:“啊,樱子,快叫悠他们起床,来吃早饭吧。”她兴奋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激动地叫着:“阿健变化真的好大,一个人做全家的饭,还收拾了家务,这在以前我可连想都不敢想呢。”

那顿早餐的口味并不出色,可悠和樱子吃得很开心,就连凛介也赞不绝口,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健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眼底透露出几分复杂和纠结。

初二和初三,凛介回家去了,健租了一辆车,专程带着妻子和儿子去了海边玩。冬天的太阳照耀在沙滩上,海风柔和,送来淡淡的咸腥味,即使身着泳衣也不会感到过分寒冷。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人头攒动,许多大人小孩在游泳和戏水,彩虹皮球在一双又一双的手中抛来传去。悠兴致勃勃地邀请健跟他一起下海游泳,健却只叫他先一个人下去,虽然有些扫兴,但伴随着海浪的阵阵欢声笑语还是深深地感染了悠,他不再等父亲,迫不及待地独自带上泳圈钻进海中去了。

樱子来到凝视着海面茫然地发呆的丈夫身边,轻声问:“怎么不过去陪陪小悠呢?他在家一直盼你回来,这样的机会多难得。”他诈哑佯聋沉默不语,她见状也并未再追问下去,只是挽起他的胳膊,邀请他陪自己散步,踏着海水,海浪冲刷着脚踝,脚底的沙子细腻绵密,海洋十分温暖,仿佛是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最大的温泉。

“记得从前,咱们还没有结婚的时候,经常来到海边,我在前面跑,你在后面追着我,跑累了就用树枝在海滩上画鲸鱼,画水母还有螃蟹。”海风将樱子的头发和纱衣上的飘带吹动起来,她望向已经离开很远的那片海,悠正像只蝴蝶一样伸开双臂,然后一头扎进水下,阳光下,他年轻健康的皮肤泛着亮得晃眼的色泽,她的心被惬意和幸福充盈,恰如二十年前刚陷入热恋的自己,“一转眼,小悠都长那么大了。”

健在她身旁默默低着头,身体机械地跟随她的脚步向前挪动着,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他的心思已然飘忽到了另一个世界里,那些每个细节都被她视如珍宝的回忆,也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樱子晃了晃她挽住的手臂,他这才回过一点神来。

“哦,怎么了?”他抬起头问。

“阿健。”她佯装生气,“你这次从回来起就奇奇怪怪的,明明是你主动提出带我们出来玩,结果自己又完全不在状态,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樱子。”他轻轻瞥了她一眼,眼神中有躲闪和歉疚,没有她所熟悉的那种温柔和爱意。

天色逐渐暗淡,他们沿着夕暮的光影折返,悠从海水里出来奔向他们,樱子连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浴巾披到他身上,念叨着:“这样会感冒哦。”悠一把将浴巾握在自己手里,轻轻回避了母亲准备亲自上手的动作:“我饿了,咱们快点吃饭吧。”

悠花十日元去附近的淋浴间冲掉身上的盐渍,重新换好衣服。晚餐时分,他们找了一片游人相对较少的沙滩,铺开红白格子相间的餐布,樱子从餐篮里拿出可乐饼和她今早才烤的鲑鱼饭团,健打开一盏煤油灯形状的小电灯,搁在餐布上。准备倒清酒和果汁的时候,樱子想起杯子忘在了后备厢里,便回到车上去拿,留在原地的只剩下健和悠,健看着儿子正用勺子把金枪鱼罐头均匀地涂抹在一片面包上,倏然想起了那些在东京只有他们两人相处的日子。

“悠。”健开口叫儿子。

“怎么了?”

“如果……如果爸爸不在你和妈妈身边,你能照顾好妈妈和你自己吗?”

悠愣了愣,父亲的这番奇怪的话让他的后背生出一股寒意,他只敢把它当作玩笑,试图用讪笑来消解这份诡异的恐怖感:“别矫情了,说得好像你平时在我们身边一样。一年到头就回来这么几天而已,我跟妈妈不也好好的过来了?”他用另一片面包盖在刚涂抹开的金枪鱼罐头上,递给父亲,“吃不吃?”

健接过那两片面包,放在嘴边,他的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终究没有胃口吃下去。

连着两个晚上,他们都在车里枕着海浪声休息,初三的深夜,趁着悠和樱子都睡熟后,健悄悄走下车去了不远处一家二十四时营业的便利店,借用电话和某个人交谈了一通。初四的清晨,公路上雾气蒙蒙,浓郁得像一团团飘浮在空中的气体牛奶,健慢速驾驶着车带妻儿返家,他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等到家后告诉他们。

回到家后,悠和樱子应要求围坐在餐桌旁听健宣布那个重要事件,可话到健的嘴边却温吞不已,他绞尽脑汁地搜寻着更加合适的开场白,半天也没能吐露出一个字。周遭的气氛和他的脸色一样沉郁,悠感到头顶仿佛悬着一片乌云,不知哪一瞬就会降下倾盆大雨。那只嚣张的猫又在抓他的心脏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血肉在飞溅,痛得他恨不得大哭一场,他总觉得那猫迟早会撕裂他的胸膛,露出一嘴尖锐的獠牙凶神恶煞地跳出来。

“樱子……”健低眉敛首不去直视妻子,这才有把话说出来的勇气,“这些年来,你,还有悠,你们跟着我算是受尽委屈了。”

向来习惯用笑容应对一切场合的樱子此刻也笑不出来了,她也低下头,试图和丈夫对视,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丝与她的不祥预感相悖的地方。但她找不到,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令她的心如坠冰窖:“我对不起你们,原本考虑永远把这件事瞒下去,但那只会带来更大的伤害……樱子,我不能再骗你了。我在东京,又有了一个家。”

世界在一声巨响后陷入沉寂,那根自从几个月前去东京和父亲重逢时就时时刻刻紧绷在悠心上的琴弦,蓦地一下断裂了。一直以娇小的形态出现的猫,也突然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张牙舞爪的猎豹,它来势汹汹扑向悠,野蛮地将他撕咬,吞食殆尽,他无力反抗,只能任由灵魂看着身躯倒在血泊当中。

樱子的眼皮和嘴唇瞬间一同打起战来,她的泪水噙在眼眶中,迟迟不肯掉落,只等着丈夫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可她等来的却是更加无情的话:“我是个罪人,樱子,我知道我不配奢求你的原谅,就算你恨死我也没关系。我会把房子和存款都留给你和悠,我净身出户。”

“她是谁?你和她……有多久了?”樱子喃喃地问。

“她在新宿经营居酒屋,有个女儿,我们之间……大约两年了。现在,我们要有孩子了。”他的语气平静得出奇,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海啸的海面。

“一美阿姨?”悠不禁大叫了出来,他恨自己竟然如此迟钝,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为何当初离开东京的时候,一美要送给他们母子礼物,眼下自然是不必细想就知道,那根本不是示好,而是挑衅罢了。

“小悠,你认识她对不对?你认识她,为什么不早点跟妈妈说?”樱子的眼泪在她白皙的脸庞上几乎形成了泪川,她拽着悠的衣领,强迫他同她一起跪在健的面前,“现在快点跟你爸爸说点好话吧,不然这个家就要散了!”

“我不要离婚,阿健,说什么我都不同意离婚!”她俯下身子,揪扯住丈夫的裤脚,恳切的语气像在祈求上苍垂怜,“我可以对这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以试着和她做朋友,我也可以包容那孩子的存在,我什么都可以做,只是求你不要离开我和小悠,我不要和你离婚。古代的男人不都会纳妾吗?我就和你在东京的那个女人像古代那样相处,不是也挺好的吗……”

“樱子,你不要这样……”他一脸疲惫地挪开裤脚,让她的左手僵在空中。

被母亲用右手按着脑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如此真切的痛感让悠飘散到别处的灵魂又回到了这副躯体当中,他自嘲地冷笑起来,明明不久前还觉得凛介家的事情荒唐,转眼间荒唐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比起父亲的冷漠,母亲伏低做小的姿态更加令他气血奔涌,他感到自己已经和那只吞食自己的猎豹融为一体,心寒和愤怒两种极端的情绪一同横入脑海,逼迫他走向一条歇斯底里的路。

“够了!”悠挣开母亲的胳膊,崩溃地大吼着,像在这个小小的起居室里引爆了一枚足以毁灭一切的核弹。他一把拽起地上的母亲,狠狠钳住她的肩膀,用如火淬炼过的目光瞪视着她,“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放弃生而为人的尊严?被别人踩在脚下践踏的感觉很舒服吗?现在早就是平成时代了啊!妈妈!”

樱子愣住了,她从未见识过向来温柔的儿子突然暴怒,那样子竟已经和成年男人别无二致。他的一对巩膜中布满了血丝,变声期的嗓子沙哑地嘶吼着,钳在她肩上的手像沉重的铁器,带来一阵酸涩的钝痛。樱子恍然意识到,十五年前那个在她怀中寻求庇护的小生命,如今已经不再需要她的怀抱,他会反过来指责她的决定,厌弃她的情感和观念,在他的眼里,她已经变成一个轻如鸿毛的笑话了。

仿佛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地震,楼房倾倒成片片废墟,呼救声也被困在层层钢筋水泥之下,回天乏力。所有一切的灾难都令樱子束手无策。她的愤怒和绝望化为一股力量,通过另一种形式爆发出来。她伸出手朝悠的脸上狠狠扇过去,第一次动手打他:“你这孩子……你爸爸要跟我离婚,你就快没有家了!难道你情愿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也不做吗?你太不懂事了!”

悠先是感到脸庞一阵冰凉,那是母亲掌心的温度,随后才是火烧火燎的刺痛,他的耳内嗡嗡作响,听不清任何声音,好像被水淹没了耳道。他只能看见母亲完全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又动了动,但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他看见她大睁着眼睛,眼球几乎突出眼眶,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会儿,接着那柔弱的身体便瘫倒在地,慢慢失去了意识。

傍晚,札幌车站。

健已经在站外等候多时,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他快步上前迎接。一美身着花绿色上装和白色的棉裙,上衣之下的小腹已有微微隆起的迹象。她洒着另一款不常用的香水,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平时习惯穿在脚上的红色高跟鞋,这次换成了平跟的短靴。

“辛苦你了,还专门跑一趟。”健把她请上副驾驶。一美摇了摇头,笑着回答:“不辛苦,我需要亲自面对悠君和樱子女士,想必他们也有不少事情想质问我呢。”

他送她来到一家咖啡厅里,悠正独自一人坐在里面,她在正对他的位置坐下来:“悠君,你好,又见面了。”

她仍是那副似乎在烟火气里浸染过的妆容,仍留着水母似的发型,悠一看到便会想起竹林小筑中的烤肉香和西米露的清甜,越想便越是心痛。他并不回应她的招呼,完全不理会她,只是冰冷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他曾经认为开朗热情的阿姨,一脸的哀莫大于心死。

“你妈妈呢,没有来吗?”一美问。

你还好意思问,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突然昏倒了。悠恨不得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但他忍耐住,只轻飘飘地说了句:“在家休息。”

“哦,不意外呢……”一美叹了口气,“想必她这时候肯定也不愿意见我,不过悠君大概还是能将我的话听进去几句。我这次不论如何都要来札幌一趟,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情需要一个当面解释,毕竟造成悠君家庭破裂,我也有不能推卸的责任。”

她点了一杯抹茶牛奶,然后试图从皮包里摸什么东西,摸到一半才尴尬地停手,冲悠笑了笑:“看我,总是忘记现在已经不能抽烟了。”没过多久抹茶牛奶就端了上来,她撕开桌上的糖包倒进去,用木制搅拌棒搅动着最上面那一层奶泡。

“我老家在日野市的乡下,家里兄弟姐妹一共有五个,我排行老二,上学的时候我成绩并不出色,又是女孩,所以没有人重视我,只有当我照顾弟弟妹妹的时候,父母才会对我勉强露出笑容。我十六岁那年,他们就给我物色婆家,最后物色到的是隔壁村佐佐木家的儿子。现在想来真是好笑,我那时候居然就这么一心决定要跟这个我甚至都不大认识的男人好好过一辈子。刚结婚那阵子,他还算是个踏实勤快的家伙,彩香出生的时候,他说为了我们过得更舒服些,要去多找点活干,可自从他去银座打工认识了一群爱带着他到处玩的朋友以后,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开始三天两头往柏青哥店跑,和朋友们打扑克,有点钱都花在那两个钢珠和纸牌上,每次输钱,他就会喝得不着四六地回来对我说:‘一美,你信我,下次一定赢。’可事实怎样你也能猜到吧。没办法,养家的担子我必须挑起来,白天去餐馆工作,晚上去商店值夜班,日子虽然捉襟见肘的,倒也饿不死人。”

最上层的白色拉花被搅弄得消失在了绿色的泡沫里,她端起杯子饮啜了一口,面前的悠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她说话,仍是那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

她继续说了下去:“有一次我回日野的娘家,拜托他一个人照顾彩香几天,到那边后又实在是放心不下,就提前回家去了。没想到我一进门,就发现那孩子发烧烧得神志不清,连人都不认得了,而他一心只扑在柏青哥上,丝毫不知道她已经病了很久。我又气又急地和他大吵了一架,消了气以后,我竟然反过来自责,也许是我没能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那时候真是太天真了,发生了这种事,我都没动过半点要离开他的念头,我只是想,佐佐木可能是思想古板,因为我生了女儿所以不高兴,如果我能生个儿子,这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于是我到处求神拜佛,要神明大人保佑我给我个儿子,不久我又怀孕了,这回果然是个儿子,我高兴得不得了,以为终于要皆大欢喜了。我给那孩子取名叫‘凌’,算起来,如果现在他还在世,应该和悠君你差不多大。凌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孩子,刚学会说话的年纪,就会把‘谢谢’‘请’这类字眼挂在嘴边,简直像个小天使一样。可是神明大人好像在故意寻我开心,他在我身边仅仅待了四年,就因为脑膜炎又离开了我。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挂着和悠君你现在差不多的表情,眼泪都哭干了,我悲痛欲绝地给凌筹备葬礼,可佐佐木竟然说,他觉得葬礼没有必要,不如把这笔钱交给他去打扑克,兴许还能多赢一点。”

话说到这里,一美眼角边的粉底被眼泪濡湿,她试图用笑来掩饰这份永远无法释怀的悲痛。

“佐佐木对凌的死毫不在意,他甚至嗤之以鼻地对我说:‘一个孩子而已,你要有本事,就再生一个啊。’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重男轻女,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完全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感情,我意识到如果继续再留在他身边,他不但会害了我,还会害了彩香。于是我决定离婚,即使有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的风险,我也一定要离婚。所幸离婚的过程虽然不顺利,但好在我争取到了彩香的抚养权,并未损失更多。我改回了旧姓宫城,从原来的家搬了出来,在我工作的商场附近租了间房子,后来通过一个同事,我又接触到了酒吧和陪酒行业。我秉持着为了挣钱什么都能做的态度去那里试了试水,之后为了一心一意陪酒,我辞掉了商场的夜班工作。那几年,有不少出手阔绰的客人会带我离店外出,我也从没拒绝过,但我从来没有对他们任何人动过真感情,因为我早就对男人死了心,他们都是冷血动物,只有从他们手里拿到钱和好处才是最实在的。”

“彩香上初二那年,有次我在一个客人家里翻看杂志,在广告那一栏看到新宿有一家名叫竹林小筑的居酒屋正要转让,我感觉好像是命运在冥冥之中提醒我什么,明明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可我还是像被指引着一般去了新宿,和居酒屋的主人取得联系。原先的店主是一对姓藤堂的夫妇,六十来岁,人很和蔼可亲,我和他们见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有眼缘。后来和他们商谈了店铺转租的价钱,发现我陪酒和陪客攒下的钱足以支付,于是我没有耽搁太多时间就决定签下合同。事实证明,我做的这个决定十分大胆,但很正确,我离开了酒吧,专心经营居酒屋,一开始我会的不多,所以收益并没有很好,但我什么都会去学,我学着做饭,学着取悦客人的门道,有不懂的事情我还会请教藤堂夫妇,多亏了他们也愿意为我解答,生意这才慢慢转好。彩香初中毕业后就没有继续上学了,要说这孩子最随她妈妈的一点,就是都不擅长念书,但她帮着我进货,备菜,做饭,跟客人聊天,一样也不含糊,有时候比我做得还好呢。”

“大约三四年前,有天晚上,店里来了一群男人,都是皮革厂下班的工人,他们点了好多瓶啤酒,哄哄闹闹的在一块说些粗俗的话。只有一个人不跟着他们起哄,只是坐在那里一杯又一杯地喝闷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的同事们喝尽兴了,便又哄闹着说要去风俗店玩,拉着他去他也不去。最后其他人都散了,只剩他一个人坐在那儿一个劲地要求续啤酒。他喝得神志不清,我上前去提醒他再喝下去伤身子,他突然哭了出来,告诉我他一个人在东京工作有多寂寞多孤单,他有多想念待在札幌老家的妻子和儿子,不出来工作就养不起家人,可出来工作又不得不忍受这样聚少离多的痛苦。是的,悠君,这个人就是你爸爸,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悠听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目光里多了几分认真,他仔细看着一美,她仍是泪眼婆娑的样子。

“那天我安慰了他几句,留他在店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他发现自己睡在我店里的沙发上,离去之前慌忙窘迫地跟我道歉。打那以后,他就把竹林小筑当成了他的树洞,经常一个人坐着喝酒,讲许多许多关于妻儿的事情,他讲自己和樱子女士相识相恋的过程,讲悠君你是多么优秀多么可爱,他在那儿讲我就在这儿静静地听着,就这样知道了你们所有的故事。我承认自己对樱子女士又羡慕又嫉妒,但更多的,我是震惊于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重感情重家庭的男人,他提起你们的时候每每潸然泪下,总会问我:‘妈妈桑,你大概也觉得我特别没出息吧,一个大男人,竟然因为想念老婆孩子就哭成这样。’我告诉他:‘不,青木先生,你是个好男人。’我大约那个时候就隐隐对他产生了些情愫,但当时理智还占据着上风,我知道如果我成功破坏了他的家庭,那么他也不再是我喜欢的他了。”

“我们的第一次算是一个意外,那是在我们认识大约一年后,他刚在皮革厂晋升为了制造课长。有一晚,他在我店里又喝醉了,我为他准备了一杯醒酒茶,端给他的时候我扶他起来,他靠在我的怀里,我俩看着对方,结果竟然就这样擦枪走火了。在床上,他不停地管我叫‘小樱’,叫得我心里五味杂陈,但第二天,我笑着告诉他:‘青木先生,昨晚你一直喊的是她的名字哦。’他连声道歉,我说:‘没关系,我知道你有多爱她,如果你愿意,就暂时把我当成她好了。’从那之后,我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关系,有时候,我去他的住处时会顺便帮他整理家务,做些不同于店里提供的家常菜,陪他一块进餐,他也一直对我非常尊重和温柔,那感觉就好像我又有了个丈夫,又有了一个能够依靠的家庭一样。活了快四十岁,我从来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感觉,但在他的身上我居然体会到了,恋爱确实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我深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只盼着新年休假再晚些到来,这样我就可以假装他没有家庭,假装我不是第三者而是他的妻子。”

“去年新年假期结束后,他从札幌回到东京,跟我说他很发愁,因为好像对樱子女士失去了从前的感觉,他觉得那样子很对不起她。我表面陪着他忧愁,心里却暗自窃喜,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从爱‘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变成了爱青木健这个人。我没有别的本事,只有面对他时更知心更善解人意,让他注意到我是一个可以被他选择的人。我告诉他:‘阿健,带你家悠来趟东京吧,我想见见他,见见你还是少年时的样子。’于是,他休了假,暑假里把你接去了东京玩。悠君,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特别喜欢你,你身上有不少你爸爸的影子。”

一美放下杯子,抹茶牛奶已经见了底,只剩下一些绿色的泡沫挂在白色的内壁上。悠的神色由认真重新变冷,现在告诉他他有多像父亲这种话,只会令他感到恶心。

“悠君,你爸爸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即使他对你妈妈不再心怀那种爱意,但责任感还是会让他回归家庭,以家庭为重。可我却是个自私的人,我自私地将他占为己有,也正是利用了他的责任感。如果我没有怀上这个孩子,也许你爸爸会选择向你和你妈妈一辈子隐瞒这个秘密。可是,我为了让他选择我,偷偷扎破了避孕套,于是这个孩子来了,而他也不出所料地决定对我负责,他告诉我:‘我会和你结婚,照顾你和咱们的孩子,还有彩香。至于樱子那里,悠已经长大了,足以撑起一个家了。’”

悠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愠怒道:“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何必再过来嘲讽我?看着我们现在这副的样子,你实际上开心得很,对吧?”他的大叫引起了一些客人的注意,店员不得不过来提醒他要小点声。

一美怔了怔,随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啊,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嘲讽悠君和樱子女士……虽然已经拆散了悠君的父母,再说这些好像有些得便宜卖乖的感觉,但是我今天的这番话是希望悠君知道,悠君的爸爸真的曾很爱很爱悠君和樱子女士,他对你们的爱意全部都是真的,我所得到的东西,远不及你们曾拥有的一半。”

这番话让悠静默了一会儿,最终化成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趁着自己还能控制住情绪的时候匆匆扔下一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然后离开了咖啡店。

他穿行在寂静的夜色中一路走回了家,万念俱灰的时候,内心反而有种空无一物的平静感。回到家里,健正给躺在卧室的樱子熬姜茶,悠进屋后他出来迎接,没来得及说上什么,悠直接冷着脸对他说道:“你可以出去了,不用在这儿待了。”

健识趣地关掉煤气灶,说了句:“照顾好你妈妈,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就离开了家。

放心吧,永远不会再联系你了。悠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一边走进厨房盛出一碗滚烫的姜茶,放在一旁晾着。然后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那支一美送他的雕刻着《神奈川冲浪里》图案的钢笔正静静躺在他的书桌上,他一直很爱惜这支笔,平时舍不得用,只有写便笺或信封署名时才会用那么一下。

他走到书桌前,拧开钢笔的笔盖,找来一张用过的草稿纸,用力把笔戳上去,狠狠地划下来,笔尖被他压弯分了叉,其中一半还断裂了,洒在纸上的黑墨水像水墨画里的梅花。

悠扔下那支钢笔,回到厨房端起晾好的姜茶来到主卧室,樱子已经醒来,但身体仍然十分虚弱,她的眼睛肿胀着,仿佛几天几夜没合过眼。见到悠,她蓦地透露出一丝期望的惊喜,用手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她试图说话,悠却叫她必须先喝完这碗茶。

她听话地喝完姜茶,拉着坐在床边的悠的手,急切地问:“小悠,你去跟那个女人交涉了吧?怎么样?她同意不再破坏我们家了吗?”

一直没有落泪的悠突然泪如决堤的河流,他用泪水告诉母亲一个让她彻底心如死灰的答案。她会了意,心中那片已经坍塌的废墟再一次将她压垮了,又是一阵绞痛感缠绕在心口,她伏在儿子肩头失声痛哭了起来。

悠轻轻搂着樱子,陪着她一起泪流成川。末了,他用一种和以往一样温柔的,让人听了以后感到安心的声音说道:“妈妈,从今往后,真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六十二年冬

我寄长风

狩心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