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微弱的嗡鸣声。
顾念晚睡得很沉。
她抱着被子,眉心难得是舒展的,像终于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小兽,蜷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里。
床边的男人坐了很久。
宋临川靠在床尾,一只手撑着眉心,视线落在她脸上。
她睡着的时候和醒着不太一样。
醒着的时候,她总是有点逞强的小骄傲,讲话时眼睛亮得厉害,像生怕别人看不见她“没关系”“我很坚强”;睡着了,眉眼反而软下来,睫毛湿湿的,还带着刚哭过的痕迹。
他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眼角那一点干掉的泪痕,动作小心得像怕惊醒她。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显示出助理发来的新消息:【顾总,明天八点车队从盛泰出发,婚礼流程再确认一遍——】
短信只有半行露在通知栏里,后面被省略号吞掉。
宋临川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很久。
他伸手,将手机扣到桌面上,屏幕黑下去。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窗帘没拉严,海边的风掀开一条缝,细碎的浪声混着夜色涌进来,带着一点潮腥味。
床上的女孩缩了缩,像是被风吹到了,顺势往他那边靠了一点。
她睡梦里下意识地抓了一下,指尖勾到他的掌心。
宋临川指节一紧。
“晚晚。”他低声叫了她一下。
没有回应。
她只是更用力地攥住他的手,像小时候在工地上死死抓住父亲衣角的小孩——那种本能的依赖,穿过这么多年,还是一模一样。
他喉结滚了滚。
“对不起。”
这一次,他把那两个字说得很清楚。
可她听不见。
他慢慢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又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几乎没有碰到,只是停在那里,呼吸略有些发紧。
——她许愿的时候说,希望今天的快乐,不是以后哪一场痛苦的利息。
他说不出口“我会尽量让它不是”的承诺。
因为他很清楚,有些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欠下了。
手机再次震动。
这回不是短信,而是闹钟。
【06:30】。
他按掉闹钟,从床边起身。
地板有点凉,他赤脚踩过去,动作无声地进了浴室。
水声响起又停。
镜子里是一张很冷静的中年男人的脸,发梢还在滴水。
宋临川抬手,擦干水珠,目光在那张脸上停了一瞬。
他忽然想到,十九岁的她以后再看到这张脸,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他莫名有一瞬间的窒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呼出一口气,把所有表情一点一点压回去,只留下习惯了的冷静和节制。
回到床边时,天已经微微泛白。
顾念晚还睡着,被子只盖到腰,她一晚上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身,头发乱成一团,枕头上淡淡的香气是她洗发水的味道。
宋临川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
这一刻,他有一种极荒唐的冲动——把手机关机,不去任何地方,就这么守到她醒来,看她睁眼时的第一句“早上好”。
他指尖在被角停了停。
几秒之后,他终究还是直起身,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指纹解锁,屏幕亮起,他点开她和自己的聊天框。
最后一条消息停在【生日快乐】那句上方,她给他发过一张模糊的蛋糕照片,配字:【今年是我最好的生日。】
他盯着那行字,唇线绷紧。
片刻后,他把那条对话往下拉,点开“共享位置”的按钮。
【是否向顾念晚共享你的实时位置?】
他点“是”。
地图上那一点蓝色光标跳了跳,落在江庆市区那家顶级酒店的名字上。
确认。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放回原处,像是把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安静地摆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他弯腰,看她一眼。
“晚晚。”他在心里叫她。
——谢谢你把这晚当成礼物。
——也原谅我,会把它变成你以后最不愿想起的噩梦。
他没有再碰她。
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合上。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只剩下海浪,一下一下拍在岸上。
**
醒来的时候,房间已经被阳光装满了。
顾念晚是被热醒的。
海边的夏天晒得人睁不开眼,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往旁边摸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
手掌落在一片冰凉的床单上,连一点余温都没剩下。
她愣了一下。
昨晚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回来——海风、蜡烛、他在她耳边低语的声音,还有那一阵又一阵让她几乎哭出来的疼。
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脸腾地一下烧起来。
……这是真的。
不是她十九岁的脑子脑补出来的梦。
“宋叔叔……”她声音发哑,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轻轻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她撑起身体,头发乱七八糟地垂下来,肩膀上还有几道昨晚留下的痕迹。
那是他握住她时用力太重留下的指印。
她怔怔地看了几秒,本能地把被子往上拉,裹住自己。
四周安静得有点过分。
桌上昨晚喝剩的红酒已经被人收走,空瓶整整齐齐地立在垃圾桶旁边。蛋糕盒被合好放在一边,只剩下一点奶油印在纸上,像被人认真擦过一样干净。
浴室的门半掩着,里面的地面干透了,没有任何有人刚洗完澡的痕迹。
所有东西都在,只有人不在。
心里某根弦轻微地崩了一下。
顾念晚勉强笑了一下,对着空气小声嘀咕:“可能是起得太早了,去开会了。”
她安慰自己。
——他是那样的人啊,哪一次不是以“临时有事”“客户催我”为由,匆匆挂断电话?
工作忙是常态。
她不能像小女生一样黏人。
她已经十九岁了,是昨晚才下定决心“要为自己选择负责”的大人。
可是——
顾念晚垂下眼,看着空空的那半边床。
胃里忽然有点发紧。
她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一亮,各种消息涌出来。
宿舍群里舍友在转发凌晨一点的外卖红包,社团里有人在联络周末活动,还有郑骁发来的几条信息,停在她昨晚删除对话的前一刻,孤零零地浮在上面。
最上方,是一条新消息。
【宋临川 向你发起位置共享】
消息发送时间:早上六点三十五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顾念晚呼吸顿了一下,指尖有点发麻。
她点进去。
地图界面弹出来,那一点蓝色光标在城市中央稳稳地闪着,标注的是江庆市内最顶级的那家五星级酒店——那种她平时只会在新闻上看到名字的地方。
共享位置的备注只有很简单的一句:【醒了过来。】
没有称呼,也没有解释,更没有“对不起”或者任何一句说明昨晚到底算什么的话。
像一行工作通知。
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心里很矛盾。
一边是昨晚那种被紧紧拥在怀里的踏实感,一边是此刻醒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空落落。
——希望以后不要再被随便丢下。
昨晚吹蜡烛的时候,她在心里默念过的愿望,忽然像被谁扯出来,亮在刺眼的日光底下,被现实轻而易举地打了个耳光。
委屈猛地涌上来。
她盯着屏幕,眼眶发酸。
“你算什么啊……”她低声嘟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算什么说走就走?”
可下一秒,脑子里又立刻开始替他找理由——
——可能是临时有很重要的事;
——可能是不想吵醒她;
——可能……只是不会说话。
宋叔叔一向这样,给她送伞会说成“顺路”;送她去医院会说“反正我也要往这边走”;就连记得她爱吃什么样的蛋糕,也要装作是随口挑的。
他从不把“对你好”挂在嘴上。
这种人,当然也不会留一张肉麻的字条:“晚晚,对不起,先走了。”
想到这里,心底那点被抛弃的小孩式敏感被压了下去一点。
顾念晚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
她把手机往床上一仍,整个人倒回枕头里,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
——他让她过去。
——至少,他没有把她彻底丢下。
“那我就过去。”她小声说。
既然已经到这一步,她不想再缩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是自己做的选择。
她要自己把这一步走完。
**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镜子上还挂着一层雾。
顾念晚对着镜子擦了擦水汽。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还有些白,眼眶微微发红,锁骨处一片细碎的痕迹若隐若现。
她盯着那些痕迹看了两秒,有点想找粉底遮一遮,又觉得遮了更像在欺骗谁。
最后,她只是拉高了T恤的领口。
行李箱并不多东西。
她只是来过个生日,带了一条最好看的连衣裙,原本只是想和舍友们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
现在,她把那条裙子拿出来,又犹豫了一下。
——会不会显得她太用力了?
她突然心虚起来。
宋临川见过她各种样子:喝得脸红眼亮、背着书包在公交车上挤来挤去、穿着校服在路边啃烧烤……
偏偏没有见过她真正认真打扮的样子。
她想让他看一眼。
不仅仅是“学生”。
不仅仅是他嘴里那个“要学会咬人的小姑娘”。
她也可以是,配得上走进他世界的女人。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压不下去。
顾念晚深吸一口气,把那条连衣裙换上。
淡蓝色的裙摆刚好盖到膝盖,站在窗前的时候,被海风吹得轻轻晃起来。
她把头发简单扎成半马尾,用橡皮筋草草固定,又在镜子前转了一圈。
——还行。
至少,不会太丢人。
收拾完毕,她把手机、身份证、银行卡全部塞进小包,拉开窗帘。
海面在太阳底下亮得刺眼。
昨天晚上那个被路灯和海浪包裹的小世界已经退去了柔和,只剩下一片毫不留情的白光,把所有美好的幻觉都照得透明。
顾念晚把眯起的眼睛放回到手机屏幕上。
共享位置那一点蓝光仍稳稳地停在地图中央。
她点开路线规划。
【打车过去,约四十五分钟。】
她指尖停在“呼叫网约车”的按钮上,心里忽然冒出一点荒唐的紧张——
就好像不是去见一个昨晚刚同床共枕的人,而是要推开一扇完全陌生的大门。
那扇门背后,是他从来没有真正让她踏进去过的世界:西装、酒会、项目、那些报纸上写“资本大鳄”的冷冰冰字眼。
而她,只是江庆一个普通大学里十九岁的学生。
她喉咙微微发紧。
手机屏幕忽然暗了下去。
她下意识按亮。
自己在屏幕上的倒影有点模糊,眼睛却出乎意料地亮。
那双眼睛里写着一种倔强——
从工地高处摔下来又被人推着长大的小孩,早就学会了:疼也好,怕也好,只能往前走。
“顾念晚,你自己选的。”
她低声对着倒影说。
“别临阵退缩。”
说完,她用力点下“呼叫”。
**
酒店大堂的电话响起,前台小姐习惯性报出那家顶级酒店的名字,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温柔微笑。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电话那头,女孩的声音有一点怯怯,又努力装得镇定:“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酒店楼下有没有地铁站?或者,最近的公交站是哪个。”
“小姐我们这边有地下停车场和门口出租车上下客区,您是要过来入住吗?”
“……”那边沉默了两秒,“算是吧。”
“好的,我们酒店在市中心××路口,门口有×路、×路公交车站,最近的地铁站是——”
前台一条一条报过去。
电话那头安静地记着。
末了,她听见那边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挂断电话。
前台小姐抬起头,看见透过玻璃门,外面阳光正好,街道上的车流缓慢地挪动着。
谁也不知道,半个多小时后,将有一个穿着略微单薄却拼命挺直背脊的十九岁女孩,拖着不值钱的小行李箱,站在这扇门前。
以为自己,是奔向一个被世界温柔以待的未来。
却不知道——
共享位置的那一点蓝光,正悄无声息地,把她领向另一场天翻地覆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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