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晚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那家顶级酒店的玻璃门前。
江庆市正午的太阳像被人开到最大档,光线从头顶直直砸下来,烫得她眼睛发疼。手机屏幕的亮度在阳光下几乎看不清,她眯着眼,把界面调回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对话框。
聊天记录停在昨晚。
【生日快乐。】配着一张拍糊了的蛋糕照片。
再往下,就是那枚蓝色的小圆点。
共享位置。
地图上,蓝点安安静静地停在她面前这栋酒店的名字上,像一只冷冰冰的眼睛。
顾念晚指尖有一瞬间的发僵。
她想起自己在民宿的浴室里,对着镜子盯着脖颈和肩膀上的痕迹,掐着嗓子逼自己冷静——
然后深吸一口气,按下“共享位置”的通知,按下酒店前台的电话,问最近的地铁站和公交站。
现在,她终于走到了这条蓝色路线的终点。
可她的心,比刚出门时还乱。
——宋叔叔到底什么意思?
——是想让我来找他,还是,只是随手点了共享?
她狠狠摇了摇头,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性全部甩出去,把手机关了屏,塞进帆布包。
门口立着两个身穿制服的礼宾生,白手套、挺括的西装,整个人像从杂志画报里走出来。
其中一个看见她,微微一愣。
十九岁的小姑娘,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牛仔裤和白T恤,肩膀上背着包,手里拖着旧到轮子有点晃的行李箱,头发是睡醒后匆匆扎起的马尾,脸却白得过分,眼睛又黑又亮。
那礼宾生迅速恢复职业微笑,弯腰推开玻璃门:“小姐,请——您是来参加婚礼的吗?”
“婚、婚礼?”顾念晚愣了一下。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咯噔”一声。
她下意识抬头。
穿过旋转门,视线猛地被大堂中央那一片刺眼的金色和红色吞没。
——这里,正在布置婚礼。
大堂原本就挑得极高,此刻被一整排水晶灯照得亮得像白昼。长长的红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最里面的宴会厅门口,两边是正在忙碌的花艺师和酒店工作人员。
一簇簇奶油色的玫瑰抱成球,搭配着浅金色的缎带,从天花板垂下,像一场人造的花雨。
红毯尽头,几名工人正扶着一座巨大的拱门,上面细致地缠着白色纱幔和星星点点的小灯泡,灯还没开,已经能想象到晚上会有多梦幻。
——梦幻。
这个词从她心里闪过去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有点讽刺。
她来之前的设想,从没包含过“婚礼”这两个字。
出租车上的司机还感慨过:
“哎哟,小姑娘你男朋友真有钱,这家酒店,一般人请不起的啊。平时要么商务宴,要么办婚礼,一顿饭够我跑一星期车费。”
她那时脸一下烧红,忙解释:“不是男朋友,就是……朋友。”
司机哈哈一笑:“现在都这么说。”
她没吭声,把脸别向车窗,假装认真看导航。
她只是想见他。确认昨晚不是一场集体做的梦。
确认那句“今年是我最好的生日”,在他心里,不是笑话。
可她没想到,导航终点是一场婚礼现场。
“小姐?”礼宾生见她站住不动,又客气提醒了一声,“您是来参加‘宋先生那场’吗?还是——”
“宋先生?”顾念晚心口一跳,“哪个宋先生?”
礼宾生愣了一下,笑容有点为难:“我们这边今天有几场活动,具体信息不方便透露,您这边有请柬吗?或者贵宾姓名?”
他语气很正规,完全是按酒店的规章说话。
顾念晚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
我是来找宋临川的。
但这个名字到了嘴边,她又突然哑了。
——如果他说,“不好意思女士,本酒店没有这位客人”,该怎么办?
——如果他说,“宋先生现在很忙,让您不要打扰他”,又该怎么办?
她指尖用力勒着行李箱把手,勉强挤出一个笑:“我先自己找找。麻烦了。”
礼宾生松了口气,往旁边让了一步。
顾念晚拖着箱子,踩上那条红毯。
红毯有一点柔软,她的鞋底陷进去时,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失重感。
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像是在往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走。
手机在包里震了一下。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掏出来。
不是宋临川。
是舍友发来的语音:【生日快乐女神!你人呢?昨晚一宿没回寝室,是不是又在图书馆熬夜?】
紧接着一条:【你妈给你打电话吗?我室友她妈每年生日都要唱歌,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
她盯着那两个“妈”字,喉咙突然有一点发紧。
舍友不知道,她没有“每年生日都要唱歌”的那个人。
她只有一个忙到一年想不起来打一次电话的母亲,一个连“生日”两个字都懒得记住的人。
所以昨晚,她才会那么轻易地被一点温柔击穿防线。
所以她才会在宋临川低下头问:“你今天开心吗?”的时候,几乎是毫无条件地相信了。
——她太想有人记得她的生日了。
顾念晚把手机重新塞回包里,吸了口气。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
共享位置点在这里,他在这里,这就是全部。
至于婚礼……
——酒店这么大,谁不会在这儿办婚礼。
说不定只是别人的,和他无关。
她这样安慰自己,像给一只濒临爆炸的气球贴透明胶,贴完就当它完好如初。
大堂一侧是洗手间和化妆间。
她走过去时,刚好有几个化妆师推着化妆箱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穿礼服的女孩子,一个抹胸粉裙,一个轻纱短裙,笑得花枝乱颤。
“待会儿伴郎敬酒你可别再抢我台词啊。”
“抢什么抢,明明是你每次喝多了开始表白!哎你说这宋总真有福气……”
她们说话声音不算大,却在安静的大理石走廊里格外清晰。
“宋总”两个字,像一记闷棍甩在顾念晚耳边。
她脚步一滞,差点被自己的行李箱绊了一下。
“对不起。”她下意识道歉。
那两个女孩转头打量她一眼,眼神飞快从她的T恤和牛仔裤上掠过,其中一个笑得客气:“没事呀,小妹妹也是来参加婚礼的?好羡慕你们这些随便穿都好看的年纪。”
另一人笑着附和:“是啊,等会儿记得去宴会厅那边签到哦,走红毯超好看的。”
说完,两人踩着高跟鞋叩叩走远了。
宴会厅。走红毯。宋总。
这些词拼在一起,像一个拼图已经隐约露出了轮廓。
顾念晚盯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指节慢慢收紧。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
冷气扑面而来。
镜子里映出一个脸色白得有些吓人的女孩。头发乱,嘴唇因为紧绷而失了血色,眼尾却还残留着一星没退干净的红。
那是昨晚哭过、笑过、疼到失声后的痕迹。
她捧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清醒了一点。
T恤领口拉得很紧,仍有一点青紫色的印记透了出来。
顾念晚沉默地看了几秒,伸手把领口再往上扯了扯。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羞愧,还是……舍不得这一点证明。
证明昨夜她真的被某个人好好拥在怀里过。
证明她不是一直以来那个“被扔下的小孩”。
“顾念晚。”她对着镜子小声说,“你丢人不丢人?”
她盯着自己的眼睛,眼底那一点倔劲慢慢冒出来,像火星被人重新拨亮。
“你就是想问清楚,对吧。”
“你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行,那就问。”
“问完,爱怎么样再说。”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扎好马尾,从包里摸出一支唇膏,匆匆抹了一点,勉强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走出洗手间时,她又习惯性看了一眼手机。
——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但那枚蓝点,一动不动地停在“宴会厅A”。
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顶住。
**
宴会厅休息室内。
男人站在穿衣镜前。
黑色礼服衬得他的肩线更宽,腰线收得俐落,领带是低调的深蓝色,打得极规矩。
助理在旁边小心地帮他整理袖扣:“宋总,时间差不多了,新娘那边已经好了,婚礼策划问您要不要再彩排一遍。”
“……”
男人看着镜子里那张脸。
与平时在会议室里的冷静不同,此刻他眼底多了一种压抑的紧绷。
像是把什么东西硬生生压在心底。
“不用了。”他声音很淡,“按流程来。”
助理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宋临川忽然开口:“手机呢?”
“在这。”助理把他的手机递过去,“我刚帮您调了静音,来宾应该陆续要到了,有什么紧急的——”
他的后半句卡住。
因为宋临川的视线已经落在屏幕上。
共享位置提醒仍然亮在那一行对话框上。
地图缩略图里,那一点小小的灰色光标正在缓缓移动,从酒店门口往里走。
一点一点,逼近“宴会厅A”。
助理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那名字他不陌生——【顾念晚】。
“宋总,要不要……”
“关掉。”
男人声音有一瞬间的哑。
他把屏幕一划,退出共享界面,指节在按钮上停了停,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删除”。
只是像昨晚离开那间海边客房前一样,把手机重新放到了桌上。
“待会儿如果有人问起,就说——”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说辞。
“就说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他淡淡道,“不方便见人。”
助理迟疑了半秒:“是。”
门被推开,有人探头进来:“宋总,新娘那边在叫您了。”
“知道了。”
男人抬手扣上袖口,转身离开休息室。
脚步声在厚实的地毯上被吃掉大半,沉稳而克制。
只有桌上的手机屏幕,在他背影消失之后,又悄无声息地亮了一下——
【顾念晚:宋叔叔,我到了。】
那条消息,静静停在对话框最底部,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
顾念晚没看到。
她从洗手间出来后,整个人仿佛浸在一种胶状的空气里。
宴会厅外面已经亮起了欢迎屏。
一块巨大的电子屏挂在高高的墙上,屏幕上是酒店印制的通用背景——粉金色的花边,中间空白部分用来写新人的名字。
工作人员正踩着梯子在调试字样。
她听见有人抱怨:“哎,刚刚那个笔画写错了,‘宋’字少写一横,新郎名字可别出错啊。”
“有那么多字吗?我看一眼——”
梯子下的小姑娘接过喷笔,仰头看了一眼,“宋……临……什么来着?”
“临川。”另一人纠正,“别乱说话,待会儿客户到了听见要投诉的。”
宋临川。
三个字一笔一画地落在屏幕上。
顾念晚呼吸瞬间乱掉。
红毯脚下柔软的触感一下子变得不真实,像踩在一片突然化成流沙的地面上。
她僵在原地。
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声音——
——同名同姓而已。
——宋这个姓那么多,临川……也可以是别人。
可是下一秒,工作人员已经把喷笔收好,退到一边,屏幕上的字体在灯光下亮起来,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宋临川 & ……】
后半个名字被一个搬花架的小伙子挡住了。
她看不见。
那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庆幸——
——看不见,就还能装作不知道。
“小姐?”刚才那位礼宾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过来,笑容得体,“宴会厅快要开始进场了,如果您是贵宾,可以到前台那边登记一下座位号。”
“我……”她声音有点发颤,“我不是来……参加婚礼的。”
礼宾生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那您是找人?我们这边不方便透露客人信息,您可以联系那位先生——”
“我联系了。”
她低着头,握着手机的手全部僵住。
“他……可能很忙。”
礼宾生看她一眼,没有再多问,只善意地指了指旁边休息区:“那您可以先在那边坐一会儿,等他回来消息。”
顾念晚点点头。
她走到落地窗旁边坐下。
窗外是江庆市最繁华的路口,高架桥上车流如水,阳光被玻璃幕墙反射,耀眼得像这一整座城市都穿上了礼服。
她却觉得冷。
冷得手指发抖。
手机屏幕安静地躺在掌心。
她盯着与宋临川的聊天框,光标闪烁,输入框里什么字也没有。
她忽然很想给外婆打个电话。
如果现在她站在的是城郊那间小屋的门槛上,外婆一定会让她先进来,坐下,给她端一碗冒热气的汤,说:“念晚,慢慢来,不急。”
可这里没有汤,只有咖啡和红酒。
没有外婆,只有一个不回消息的蓝色头像。
她终于还是按下了发送。
【宋叔叔,我到了。】
信息后面自动跳出一个小小的“已发送”。
然后,再没有任何动静。
时间一秒一秒地往前爬。
大厅里的灯光忽然调暗了一些。
酒店的音响系统传来试音声,主持人的嗓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各位来宾请注意,距离婚礼正式开始还有十分钟,请大家尽快进场就坐——”
工作人员开始加快脚步,来来往往地端着托盘和香槟杯。
有宾客陆陆续续抵达,大多是成双成对,男士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女士换上最拿得出手的礼服,脸上带着社交场合专用的笑。
他们在签到墙前停下,接过金色的签字笔,在“来宾签名”的区域写下自己的名字。
有人惊叹:“这场婚礼排场真大,听说新郎是盛泰那边的高层?”
“何止高层,人家可是……”
后面的话被人压低了声音,只剩一串模糊的笑。
顾念晚听不清。
她只觉得自己像坐在一出戏的后台,明明什么都没排演,却被硬生生推到了灯光和红毯前。
她忽然站了起来。
“算了。”
她对自己说。
“他不回,就当昨晚那一切都是你自己多想。”
“你回学校,你还有课,还有论文,还有一堆现实的事情要处理。”
“你不能在这里傻坐着。”
她提起行李箱,转身朝大门走去。
就在她走到红毯边缘,距离那扇厚重的宴会厅大门只有几步远时,身后有人叫住她。
“这位小姐——”
是一个穿着整齐的女服务生,手里拿着对讲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请问您是顾小姐吗?”
顾念晚一怔:“你认识我?”
“前台那边说的。”服务生连忙解释,“刚才礼宾生说有一位年轻小姐在找人,姓顾。”
她顿了顿,又看她一眼,确认似的:“您是顾念晚小姐吗?”
那三个字砸下来时,她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是。”
服务生松了口气,脸上立刻换上职业笑容:“太好了,宋先生那边特地交代,说如果有一位顾小姐到了,就请您这边走。”
她侧身,让出一条路。
那条路,不是通向大门外的街道。
而是顺着红毯,一直延伸到宴会厅那扇紧闭的门前。
“宋先生说,让您进去。”服务生轻声说。
“他……在里面吗?”顾念晚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
服务生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点羡慕般的笑意:“今天对宋先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他应该希望您在。”
非常重要的一天。
顾念晚的心“咚”地一声。
她指尖冰凉,掌心全是汗。
耳边的声音一下子远了,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和音响里隐约传来的调音声。
她慢慢抬起头。
宴会厅大门高高地立在面前,门上贴着金色的花纹,门框两侧是盛开的鲜花和精致的香槟塔。
门缝里透出一线暖黄的光。
她站在门前,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画面——
那时候,她还小,父亲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参加某个商业伙伴的婚礼。她一边抓着裙摆一边东张西望,被父亲笑着轻轻按住头,说:“小孩子,别乱看。”
那之后,父亲很快就在一次意外里离开了。
她再也没有被谁牵着手走进过婚礼现场。
而现在,有人让她一个人走进去。
“顾小姐?”服务生轻声提醒,“要开始了。”
顾念晚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握着行李箱。
她慢慢松开,推到一旁,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
她说。
声音有一点发抖,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狠劲。
她抬起手,握住那扇门的把手。
冷冰冰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一点一点往心里蔓延。
她在心里,对还不知道真相的自己说了一句——
念晚,走吧。
你总要亲眼看一眼,才肯死心。
下一秒,她用力推开了门。
光线蜂拥而出,将她的身影整个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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