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洛站在小区门口等车来接。
今日上海天气预报有雨,但是看着上午的天色尚好,航班应当不会延误。
林思洛不喜欢延误的航班。准确来说,是讨厌在某处浪费自己的时间等待。
等待最折磨人。
在等待的时候,那么多那么多的思绪和心潮涌动,那种缥缈虚无的不确定感,令人厌烦。
林思洛喜欢用力朝前跑,用力握紧想要握紧的事物。
那种为了想要的结果拼命的过程会让人有种确定感,像是你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尝试,所以哪怕结果不那么美妙,也能够坦然地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倾尽所有的去努力了。
黑色的商务车从路边开来,停在林思洛面前。
黑色的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白皙困倦的脸。
商明泫看起来精神不佳,没有化妆,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青色的痕迹在她眼下淡淡晕开。
“小林,没有等很久吧。”
“没有没有,我刚走出来。”
——假话,莫名其妙的兴奋劲让林思洛从早晨五点就起床开始蹦跶,惹得亲妈差点一巴掌给她扇到广东去。
“上车吧。”
商明泫看见林思洛拒绝了司机的帮助,自个儿利落地将行李搬上后备厢。
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在林思洛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裸//露在黑色短袖外的手臂细白瘦长,却不显瘦弱,用力时手腕上的青筋绷起,胳膊上薄薄一层肌肉随着手部运动连绵起伏,有一种校园学生时代的青春写意。
商明泫收回目光,看着林思洛上车,等她坐好,才递过去一杯绿色咖啡杯。
“澳白。”
“……谢谢姐!”
林思洛受宠若惊地接过咖啡,浅啜一口。车刚发动,便迫不及待的问:“姐,怎么知道我喜欢在早上喝澳白?”
“猜的。”
“太好了,老板你猜的真准。还没有人在早上请我喝过澳白呢。我总觉得大清早的喝美式,对胃不好。但是喝拿铁又觉得腻……”
她叽叽喳喳的,像小学生春游。身边的人回报微微弯起的眉梢,还有从眼角流露的浅浅笑意。
林思洛的声音浅浅低下去,她发觉隔壁女人似乎真的有些精神不济。往日深潭般的琥珀色眼睛,此刻像是干涸了,眼中的光芒随着睫毛忽闪忽闪,像是随时便会暗淡下去。
早晨临出发的兴奋,被商明泫这副罕见的脆弱神色浇灭了。
林思洛的心情像是坐着过山车,从最高峰直直的向下俯冲,忽然觉得心脏背叛了自己,脱离了掌控。
那种陌生的失控感让她忍不住偷偷用右手手腕压在胸/脯上方,希望借这个动作来平复纷杂的心潮。
商明泫对年轻姑娘的心事一无所知。她只是把小巧的下巴躲在口罩里,悄悄打了一个哈欠。丁点泪花在她眼角晶莹,被她纤细的手指擦去,像只慵懒的布偶猫。
“——小林?”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隔壁人的声音安静下去。偏头去确认,发现人小姑娘好端端的坐在位置上,系着安全带,乖巧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林思洛今日穿着牛仔短裤,露出不久前在“窄门”见到过的一双长腿。
早晨的阳光照在年轻的不可思议的肌肤上,反射出白花花的一片耀眼光芒。骨肉停匀的腿被主人规矩地收着,淡淡褐色的疤痕爬在皮肤深处。
商明泫才发现,一共有三道深刻的伤痕在女孩的腿上。
一条在膝盖上,一条在左边大腿腿侧,一条在脚踝边。
那些疤痕似乎是许久以前的创口,随着时间的推移,表面已经生长的平平整整。只是从疤痕的完整性中可窥见,它们曾经是多么巨大的、深刻的、疼痛的伤口。
尤其是左边大腿腿侧那道伤疤。它大约有七厘米长,窄而深,像是曾被利器划开,光滑平整,好像是很多年前的旧伤了。
林思洛注意到女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不自在的缩了缩腿。
她大概是看见了自己腿上那些难看的疤痕吧。林思洛以前没觉得这些疤痕丑过,倒觉得伤疤是时光的书签,记录着一段段的故事。
可是商明泫的目光投过来,落在上面,像羽毛抚过肌肤,带起一阵微妙的颤栗。她在颤栗中忽然油然而生些自卑感。
是不是因为这些丑陋的伤疤刺目极了,商明泫才会一直盯着看?
也是,寻常女生的腿光洁白皙,谁会像她一样,像个粗犷的野人,东一道西一道的伤。
林思洛这样想,变扭地把双腿交叠起来,把试图把疤痕们藏起来。
“你的腿……怎么搞的?”
清泠泠的女声终究从隔壁传了过来。
有没有人说过商明泫的声音很好听?像电台主播,带着女性柔软的腔调,富有磁性,略微沙哑,勾起人很多很多的想象。
“嗯、以前不小心伤的。”
林思洛含糊的回答。
身边的女人沉默了下去。
周六早上的天真热呀,照得人皮肤发烫。
周六早上的云真多呀,一片一片的流的好快。
周六早上的上海真安静呀,窗外的车流怎么就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车内沉默的两人。
林思洛感觉到面热,她在难捱的沉默中开口:
“很久以前的事了......”
“……痛吗?”
两道声音却同时响起,交织在商务车内的空间里。一道磁性沙哑,一道干净清脆。
两人又默契十足地同时抬头望向对方,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对上琥珀色的瞳仁,像是一粒石子砸进沉静的深潭,激起小小的水花,一圈圈的扩散在水面上。
“小学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保洁阿姨没拖干净的洗洁精,然后摔了一跤,刚好隔壁是一个消防橱柜,就被橱柜的柜角划了一道。”
林思洛的手指放在大腿外侧,摩挲着那一块格外光滑的皮肤。
落了疤痕的皮肤不一样,伤口处的皮肤薄薄的,不会再长出毛孔。据说有了这样的疤就当不了飞行员了,所以小时候她很是沮丧了一年。
“痛吗?”
商明泫的语气好柔软,她又这样问。
林思洛看着她的眉眼,描绘着她口罩下的模样,眼一眨,语句从嘴边滑出来:“痛,很痛。”
她被回忆带回了那个下午,血腥味和洗洁精的味道缠在一起。消防橱柜是金属的,安置在小学的走廊很多年了,柜角锈迹斑斑的。
很多年之后林思洛才知道有个病叫破伤风,带有锈迹的铁器划开皮肤,与肌肉和血液结合感染,进而导致肌肉痉挛和癫痫发作。
当初在小学的时候,老师看了眼她的伤口,只是让她在走廊等一会,她要先把别的同学安置回学校宿舍,才有空带她去学校的校医室处理。
伤口处理的不及时,血流的太多,她感到大腿一阵一阵的发冷,于是蹲在地上,看着地上的蜗牛在泥土边上缓慢爬行。
下蹲的姿势让血流得更快了,滴滴答答的,吸引了一群黑色的小蚂蚁。
林思洛最后终于等来了老师,去了校医室,包扎了伤口。校医没问这伤怎么搞的,林思洛于是也没解释,最后没人想起要打疫苗这事。
矫情什么呀?一个班五十多名同学,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受点伤,流点血,她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周五的时候很想老妈亲自来接自己放学回家。
很想很想。
自己多少还是受了伤了哎,和电视剧里的侠女一样,受了伤,多少是有点特权的吧?
不用看电影吃肯德基或者去同学家玩——只要李玉自己开车来学校接她,她就觉得很幸福,很得意了。
只是,最后李玉也没来学校接她。
周五下午五点半了,学校四点半放学,五点半要闭门了,老师们也要回学校宿舍休息了。
林思洛的小学老师终于等的不耐烦了,和同事吐槽:“这小孩家长怎么回事?还不来接?”
电话过去好几次,都在占线中。最后一次终于拨通了,老师愠怒的把电话递给林思洛。
“喂?”
“老妈。”
“嗯。”李玉语气淡淡的。
“你怎么……不让司机来接我?”
林思洛善解人意的把“你”换成了“司机”。她有种直觉,这样讲才不会让小小的自己难堪——哪怕她那时候不懂难堪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小学生懂什么难堪呢?
她只懂一阵一阵的沉默,压抑的令人想哭,又不敢哭。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人来接你么?”
林思洛左想右想,冥思苦想,想不到了,最后说:“为什么?”
“你是不是周五故意逃课了?”
——啊,逃课?
林思洛想起来了,周五英语老师罚她抄写着一个学期的单词,每个单词五遍,抄不完不许回家。可是她抄不完了,就没去上舞蹈课,偷偷留在教室抄单词。
她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舞蹈课是两个班的女生一起上的,四十多名女生,老师怎么可能从中发现瘦瘦的她?
“你怎么知道?”
李玉似乎笑了一下:“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接着叹口气,“行了,你自己反省反省,我派司机去接你回来。”
“记住,这就是逃课的下场。以后,不许逃课。”
李玉的教育从某种程度来说很成功,林思洛一辈子真的再没逃过一节课。不过后遗症同样深刻漫长,从此林思洛短短的这辈子开始痛恨等待。
有什么好等的呢?像个傻子一样等待别人的施舍,还是恩赐。自尊心变得小小的,搁在地上,容易看不见,最后被别人一脚给踢翻。
林思洛笑着把电话还给老师。
以后李玉再不来接她,她就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
这所学校是小学、初中、高中合并在一起的,有一些音乐社团周五放学了也还在排练。
林思洛喜欢跑去那些社团,最喜欢钢琴社的氛围。她总是藏在角落里默默打量那些高中生。
十六七岁的少女们的身躯高大修长,她们喜欢微笑,喜欢在一起打闹。
林思洛想等自己成为高中生了,也会拥有高大修长的躯体,也会经常微笑和同学打闹。她会有很多很多自己的时间,充分的去利用,来丰富自己寡淡无味的童年。
她会有很多有意思的朋友,填满自己空虚寂寞的个人时间。她还会学会很多技能,填补无趣无聊的家庭生活。
那群高中生在玩闹中停了一瞬,看见一个一米二的小学生不知从哪冒出来,站在她们面前。
这个小学生比同龄人瘦弱一些,苍白一些,冷冷地盯着他们。
她似乎不怕所谓的“大孩子”们,黑漆漆的眼珠一瞬不瞬的望着人群,然后忽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能教我怎么弹钢琴吗?”
林思洛回过神来。
商明泫怕她没听清,用食指勾住口罩,往下拉,露出一张白皙清隽的脸,又重复了一遍:
“能教我怎么弹钢琴吗?”
她的脸在阳光下被太阳照得毛茸茸的。有没有人说过上海的周六很安静?安静到林思洛能够听见胸膛中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当然好啊。”
商明泫看见年轻女孩绽放出一个由衷的笑容。
那道笑容很难形容,有一些释然,一些开心,一些惆怅。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追着那道笑容,见笔挺的鼻子投下阴影,藏起她面中的一粒小痣。淡淡的孩子气从她的笑容中浮现,却被她黑色短袖下的清瘦骨感给削弱了。
和商明泫不同,林思洛很少戴首饰,今日却罕见的戴了一枚卡家的Tank腕表。
黑色的皮革表带与她白里透粉的肌肤相得益彰。卡家表盘上的经典罗马数字符号和那上次副玳瑁纹的细框眼镜很像,一样可以带出林思洛身上那种淡淡的艺术气质。
这样的躯体透露一股成年女人的魅力,只有她稍显一点婴儿肥的面庞,还透露着一种少年人的青涩稚嫩。
“我喜欢弹钢琴,虽然弹的不算很好。”林思洛眨眨眼,“但是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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