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后的冬雨说落就落,店家受凉,伤好得更慢。
无奈官吏不等人,上次砸摊时已警告务必补齐田租。
店家拖着病体要做桌好菜以招待救命恩人刘煌,虽然对被救的方式有些龃龉,但横竖是给自己疗伤过的人。
凤城贮食比他城略丰,近几年的冬日不曾闹过饥荒,这也是城内百姓为何甘愿对凤城李家低头的原因。
谁给饭吃,谁便是天。
刘煌去打听了下凤城李家,李家如今话事人叫李麟玉,是琼仙的远亲族裔。
灵帝时宫人琼仙封妃,前朝李氏,一个退出庙堂漩涡的家族重新被带回戏台。
加之有“宣帝亲封”这一头衔,犹如被神点将。
城中最旺的宣帝庙在李家附近,而最金贵的,建在李家宗祧之内,一般人不能拜。
三十年来,李家的话事人换了几代,唯有对刘煌的祭祀雷打不动,每逢节时必杀牲放血,瞻仰神像。
届时满城青烟,香火通天。
大业五年,凤城依附灵帝的势力被清缴后,城内无首,宣帝刘煌派李家镇守此要城。
日后考古凤城古都的队员到来时,李氏坞堡已变成一处填埋场,虽然命司徒琼仙一族迁凤城的御笔诏怎也找不到,但出土了与御诏同赐的玉斧。
根据出土文物,有理由推测,宣帝初衷意在羁縻凤城本土宗族做大。
没有主人的疆域,一如公盘中的肉糜,天子迟一刻派人管辖,眨眼之间,瓜分殆尽。
刘煌踩在千年后将迎来另一波“不速之客”的石板路间,与另一名青年的步履隔着时空相叠。
周围的景色并不算好,秋冬季节宣帝庙的人更多了,或避寒风,或上头香。
她走到李家私宅前,适前匆匆一撇不曾细看,此时挨近看,高而阔的大门上,绘着彩漆作的门神——太师洛神、将军樊胡,一文一武,表情狰狞。
“嚯,那么吓人?这是多怕鬼敲门?”小李头直喇喇道。
为驱鬼煞,门神大多面目使人一骇,寻常人以纸贴大门,钟鸣鼎食之家则为彩漆绘。
刘煌忍俊不禁,若洛神得知自己被画成与洛神天差地别的凶相,还被人评价“吓人”,怕是整个昭阳殿的顶都要被她哭掀。
刘煌望向彩绘下赭红的木门。
当初选李氏守凤城一大原因便是李氏人丁不兴,无势可依。
一名没有任何亲友的、全靠君主恩德行走的臣子,是最令君王放心的,宗族亦不例外。
没落且如履薄冰的宗族是赐恩的优选。
凤城本地宗族盘根错节,一名外官单枪匹马难以坐镇。
太祖时朝廷甚至派过六名侍御史巡视凤城,本地宗族猖狂秘杀,凤城兰家献好,祭出为首宗族人头方平息。
刘煌将李家派去,一来让前朝宗室远离兴王府,二来凤城盛产盐茶,没人不会对定居此地有怨言,与琼仙彼此卖个人情。
为了家族,琼仙可以入宫,可以主动献舞,以期帝王的回眸,为险些被灵帝斩草除根的家族搏一线生机,她是聪明人,总在夹缝中寻到那个最优选。
比如,帮自己做内应,弑君。
被遣散宫婢的昭阳殿,引开禁卫的大内。
刘煌亲登御阶,割下父亲的头。
一代君主的头割起来很软。
万人拥附的无上君王,临到死时也不过孤身一人,独在大殿,身边只剩敌人,没有至亲。
她的父皇身后,空无一人。
她捧着父亲的头,清楚从此以后,自己也即将身后无人。
但她不后悔。
登基执政第一个月,刘煌马不停蹄投身于朝风的整顿之中,贬敕灵帝时期尸位素餐的功臣,惩戒卖官鬻爵的宗族,重兴科考之风,并启用新贵,其中便包括李家。
在她当权时,李家素来安分守己,乖巧地如舔手心的猫儿。
不期想时移世易,没有李琼仙的李家与没有她的南汉一样,不复当年。
前朝遗族李氏辖理凤城之初,确与本地宗族势同水火。
灭了几家蹦得欢实的宗族,待坐稳交椅后,开始圆融起来。
朝廷来的“钦差”逐渐与本地宗族融合、互为姻亲,而后,成为被自己剿灭的宗族的模样。
“真是同姓不同命。”小李郎对着面前高耸的私宅,咽了口津液。
“我要是有个这么大的宅子,在宅门开十家豆腐店也不带累的,天不亮就吆喝!”
“就你那点出息,”老李头拍向他脑勺,“有大宅子就为了卖豆腐?你我与凤城李家可比?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前朝宗室。”
小李郎吃痛摸头:“宗室又如何?还不是背弃了头儿。头儿昨日怎么说来着?凤城李家可是对着玉斧起誓、起誓……”
小李郎卡顿。
刘煌:“不贪不敛,不骄不掩。”
“对对!”小李郎拍脑门,“不贪不敛,不骄不掩,我记起来了。”
刘煌道:“还有一句。”
小李郎被问住:“还有一句?!”
伏檀:“若贪一钱,粉身碎骨。”
小李郎再拍脑门,“是了,粉身碎骨!”
“听听就好的假话,”小李郎满脸嘲弄,“这油花花的大门和油腥味,我就不信没违诺。”
少顷,他回味过来,转向伏檀:“不对,头儿与我交谈,你插什么嘴?”
伏檀:“我只是见六哥记不住如此高深的话语,好意提醒几句。”
“你还怪好心的,小白面,改心肝了?”小李郎咧咧嘴,平常没见那么好心。
伏檀嗯了声,“近朱者赤,跟在阿禾身边耳濡目染,便也学会了。”
李家兄弟:“阿禾???”
“你放尊重点!谁准你这么叫头儿的!”
伏檀平静道:“冤枉,是陛下这么教我的。”
“你骗谁呢?!”
刘煌:“的确是我说的。”
李家兄弟瞬间哑火。
刘煌:“我不想旁人在众目之下唤我陛下,新名字不好听么?”
她问得极为认真,是真在征求意见。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家兄弟一个寒颤,连道好听,此名甚好,他们没有任何意见。
李家兄弟不好再说什么。
瞪伏檀一眼,冷哼作罢。
“头儿,我发誓,虽同为姓李,我二人与那凤城李家不一样,我二人对头儿忠心耿耿、矢志不渝。”老李头搜刮着肚肠里的词汇。
小李郎蔑伏檀一眼,“至于有些太监相的小白面,存没存贰心、心里有没鬼,便不得人知了。”
正所谓抬高几身最快的法子便是拉踩旁人,小李郎深谙此道。
“我相信你们,只是……”刘煌身后,朱门在日下闪金,“后人是否依然守住本心,便不是今人能定论的了。”
这座城里的“神”是她所立。
原本旨在用其钳制本地宗族的亲信不知不觉中,成了下一位继任者。
刘煌回到茅屋,门口的柴堆少了一摞,店家已做好一桌菜肴。
看见满桌酒菜,李家兄弟对着肉糜眼放精光,“好香。”
伏檀捧起桌角一碗糖水面递给刘煌。
店家换好药,“娘子别光吃面,锅内还有炖肉。”
“还有炖肉?”老李头掀开锅,油香四溢。
冬日天气冷,地里不长菜,能选择最多的便是腌肉与没坏的仓谷,更多的人家是肉和米也没有,只能饿肚子。
老李头大快朵颐,边谢边道:“稀奇了,这冬日里竟还能吃到鲜肉。”
这茅屋怎也不算能买得起肉猎得起活物的大户人家。
店家道:“李家的确催粮催得紧,收得也多,但到时辰了总会施下来一点儿,不至于让人饿死,李家猎户多,偶尔会有鲜肉舍下来。”
“怪道没听说过凤城闹饥荒,我在外头都饿三轮了。”老李头吃得急,被呛了口,将褐黄的浊酒一口干净。
“若是没有鲜肉怎么办?吃腌肉?”
“吃粮米,或是自己去打猎。”店家苦笑。
刘煌尝了一口,路上吃惯伏檀炖的肉后,伸舌即尝到了高下,盐粒没蒸透,还带着没去净的油脂。
但肉质细软,入口即化,像是宫廷围猎时的狐狸肉。第一口吃不惯,第二口便适应了,第三口吃了还想再吃。
“这狐肉味道不错。”一颗盐粒呛住喉,刘煌轻咳几声。
店家惊喜,自己的手艺也有被夸的一日:“几位吃得惯就好。”
刘煌饮了口水,缓了缓:“凤城李家不是收粮得紧么?”
店家唉了声,“李家是收得紧,不过给我们的都会给到,有次村头的猎户交完田租熬不过冬,快饿死了,多亏李家发了袋米才挺过来。”
他说时声音里杂着变味的感激。
刘煌饮了口酒。或许没有李家,那袋米本就该在猎户的米缸里,是他一粒粒从稻田里收上的汗水。
不过,极度饥饿的人是思索不了任何事的,只能盯着眼前的粮食看。
伏檀放下糖水面碗,“凤城李家倒是会牧人。”
小李郎听不明:“牧人?”
“把人逼到极限,再放他们喘一口气,也仅仅只够喘一口,习惯被抽鞭子的人不仅不会反击,反而会对喘息感恩戴德,而忘了挥鞭子的痛。”
伏檀看向刘煌,淡笑,“这是灵帝最喜欢的游戏,我说的,有错吗?”
刘煌:“没错。”
但她没有说,在灵帝眼中这并非游戏,每一位即位的帝王都是真心地认定,自己是实打实的在对万民施舍,大德大义。
是以一朝颠覆时,每一位都脸带震惊,写满不可置信。受他恩赏的臣民竟非但不心存感念,还要取其头颅。
店家急忙去捂伏檀的嘴,“大不敬大不敬!你这话可不能被宣帝刘煌听到!”
伏檀一头避开,店家一连嘘声,又对准屋内的小神像磕了几个响头。
凤城不止有宣帝庙,有时人也会在家里摆一尊宣帝的白瓷像,以求平安。
村子里的土窗里传出最多的祷声便是他们在求交田租、求粮米。
“这座城真怪,明明不缺粮食,怎的还要求粮食?”小李郎纳闷。
老李头骂道:“谁会嫌粮食多?”
自打进城以来,几人四处打听,凤城自从多少年前始已无饥荒,李家田租赋税苛刻,但总在压死骆驼最后一刻给一碗清水。
对比他处,确实算好。
但对比宣帝朝……
重新经过初入城时的宣帝庙时,刘煌多心看了眼。
里面的人已换了一波。不见傀儡戏的台子、也不见拿偶人的路岐人。
想必都被凤城安置了。
店家说,凤城李家会安治流民,他们的肉给下民,也给流民。
“在想什么?”伏檀问。
“我在庆幸那日遇见的路岐人,他至少不会被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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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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