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所有荆棘、玫瑰、鬼藤、火海、尸体尽数撕裂消融，拔地而起的金光轰然冲破洞穴，在暗无天日的销金窟升起一轮旭日。
所有血族和人类都听见了似有若无的歌声。
仿佛从天际来，轻灵缥缈，听在血族耳里却如同诅咒，口中吮吸的鲜血霎时变作穿肠烂肚的毒药，纷纷哀嚎着倒地不起。
得到拯救的人类不明所以，呆呆愣愣地看向歌声传来的方向，但目之所及只有高大冰冷的建筑。
他们身陷地狱久矣，以为必死无疑，从没想过还有一线生机。
左拥右抱的卢修被震得直接从床榻上滚下，气急败坏正欲破口大骂，脸色却因空气中多出的莫测气息一变，慌忙起身奔逃而出，没顾上身后备受疼爱的美人血仆。
天地大亮。
一道光线从烈日般的光柱中分出，猝然贯穿了挣扎在日光下的肉山。
瞎子面皮在尖叫，然而身体悉数分崩、消融，眼眸中的白翳裂开，倒映出金光里若隐若现的身影，然后“砰”地炸开，像一捧烟花洒在天宇。
所有阴暗的、脏污的、恶欲的在彻底的圣洁光明面前涤荡一空，仅存干枯、乏味与死寂的虚无。
此地是奥姆里德，死地所在，生机不存，“空”才是它本来面目。
然而这些都和商钺没什么关系了。
血泪糊住他的双眼，他短暂地不能视物，恶狠狠地吐出血律反噬的一口血，偏头对支撑他半边身体的人说：“洛维斯特？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在被围攻的瞬间，洛维斯特及时出现，拦下了所有扫向商钺攻击。
不然就不是血律反噬这么简单了。
洛维斯特长身直立：“刚来，有幸赶上你这幅惨样。”
他一头灰色短发，同色眼眸却多出一点紫，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不远处缓缓平息的金光：“你这趟人间之行看来收获颇丰啊？”
他这么一说，商钺就知道不是什么“刚来”，怕不是躲在一边看完了全程，现在才慢慢悠悠出来救场。
商钺想翻一个白眼，但眼睛实在疼痛，在金光近乎消失后强睁着看去。
世界归于暗淡，模糊视野里却多了一点格格不入的白。
纯净的、圣洁的，即使视线不清，也依然扎眼得彰显存在感，几乎同时唤起方才的刺痛。
商钺不自觉侧了侧脑袋。
逐渐放大的白色便倏然一停。
风不知从何许来，拨云弄月，抖撒下成片月光映照荒芜的旷野。
商钺才注意到刚刚的动静掀翻了整座洞穴，幻境荡然无存，毓琉和达西娅消失不见，此地唯余断壁和残垣，褪去枯草的尘土翻出久不见天日的白骨躯干，密密匝匝交错堆叠，在风中飘散出斑斑点点的碎光，融进半径数米的池水中央。
商钺从不知道这里还有一泊湖水，明镜似的倒映明月，安谧得不像奥姆里德。
忽然，有一个颅骨骨碌碌从斜坡上滚落，经过商钺脚边，他多看了几眼，突然有几分熟悉。
那是他夸耀过救下的人类女孩的头。
皮肉早已腐烂消弭，商钺能认出来，是因为颧骨处的塌陷。
商钺救下她时，女孩刚遭过哪个吸血鬼的耳光，眼周肿起，眼下塌陷，一洼眼泪绝望地打着转，又不敢流下。
治疗是光明魔法的事，没有吸血鬼知道怎么施加治疗，无论是旁人，还是自己，能自愈的自愈，不能自愈的就陷入沉睡，直到伤口好全或者好不全，再等到属于自己的终局。
忙于应付社交的商钺只来得及给女孩套了层伪装，叮嘱她向着枯林往前走，一直走，枯林是幻境造物，走不到尽头很正常，但是只要朝着那个方向走下去，就可以走到奥姆里德的边界。
奥姆里德进来麻烦，但出去很容易。
在此过程中，不要相信任何出现的事物，那都是幻境所化的内心恐惧，不必相信、不必害怕，大胆地走向前路，就能回到人间。
只是现在看来，那女孩最后也没逃出去。
颅骨欢快地向前滚去，路线明确地一头扎进终点的池水里，化作雾气缠绕在一旁的长羽间，牵引着商钺避无可避的视线停在为月色镀了层柔光的雪白羽翼上。
华美、圣洁，一切人类的语言都不足以形容，它出现的地方，销金窟也变成了圣歌堂。
哪怕商钺从未见过实物，也在看到的第一眼，知道这是真正的天使羽翼。
沾着血污的睫毛轻颤两下，掩盖的视线终于从翅膀移过光华更盛的白金长发、移到它们的主人身上。
商钺低声道：“......天使。”
所以年纪轻轻地位崇然，所以生来能够沟通上帝。
避无可避的事实一经说出口，刚刚目睹圣子湮灭火海的起伏情绪便像悬崖边一脚踏空，倏忽找不到托底，只能坠落、坠落，一直落到比地狱更深的地方。
他的目光扫过天使手中缓慢消散的金色长弓，尚存的余威即使是他也不免心神战栗，“这就是你的任务？杀了那头怪物？”
......所以千方百计要进奥姆里德，甚至不惜浪费鲜血和吸血鬼交易。
所以祂的血......
如此扰乱他的神智。
“不完全是。”天使眼睫低垂的面容有几分商钺熟悉的相似，像是窗边的少年圣子就着烛火翻看典籍，然而当眼睫抬起，变幻的光影间少年一瞬长大，骨相更深，相同的幽蓝眼眸人味淡到消弭，祂看着他，就像教堂冰冷的天使神像俯瞰人间，指向至高的羽翼抖振欲飞。
祂们从来都不属于人间。
“我奉神的指引化身人类历练，此行只是......”祂斟酌词句，“意外。”
商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是看着天使走近，大亮的月光清晰照出青年的身形。
肩背宽阔优美，肌肉线条流畅，站直了比商钺还要高上几分。
他忽然就想，他以为自己足够熟悉圣子，他真的熟悉吗？
或者说，他熟悉的只是“圣子”，实则和眼前的天使毫无关联呢？
他张口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洛维斯特接过话头：“我看不是吧。如果是‘意外’，不应该也是历练的一部分？你们的历练想必不会允许摆脱人身？”
天使目光沉沉，没有否认。
商钺的理智逐渐回笼。
也就是说，天使为着诛魔而来，在人身死亡、回归本尊的那刻，祂在凡间的旅程便踏上归途。
归途啊......
近处有枯骨，稍远是湖水，更远是没有边际的死地荒野，销金窟只是嵌于一隅。
天使这一番阵仗熄灭了销金窟不灭的灯火，吸血鬼伤的伤逃的逃，剩下活着的人类或逃出囚牢，死了的安息此地，三个种族千百年的烂账不过是多加上一笔，平不了帐，也不可能在此时平掉。
商钺整顿心神，忽而释然了：“既然任务完成，那就早点走吧。”
天使却微蹙眉头：“......你不问我些什么吗？”
“怪物？销金窟？还是他们在搞的发//情药水？”商钺毫不客气地使唤洛维斯特，殷红的眼朝天使轻轻一弯，“我问了，你会说吗？”
自然是不会。
天使和吸血鬼，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随意摆摆手，发尖轻快地荡了个弯，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
“走的时候这么潇洒，以为你看开了，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是没想明白？”洛维斯特站在一棵红橡树下，一枝格外粗大的树干上躺着商钺，借着遮天蔽日的枝叶乘凉风。
商钺离开销金窟，却没想着回到莫莱亚斯，他叼着一根草叶，嘴里哼着跑调的歌，洛维斯特仔细听了才发现那是教堂的弥撒曲：“......”
被打断歌声的商钺含糊道：“别问，别管。”
洛维斯特和他同为二代，根本不犯怵：“被天使利用得团团转，出息。”
商钺：“......”
他哼了一声,“要说利用，谁不是在利用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心甘情愿？我猜猜，是老头叫你来的吧？”
在现存所有二代血族中，洛维斯特是行踪最神秘的“独行侠”。
他没有后裔、不成族群，行事总是孤身一人，很多吸血鬼都猜他是不是早就沉睡了。
但少有人知道，洛维斯特和莫莱亚斯族长的关系其实还不错，和商钺也是早早就认识。
洛维斯特的眼睛微微眯起。
风摇影动，日光被枝叶剪成碎片斑点，细细地落下来，被一只手挡在眼前，大片的阴影融进商钺墨色的瞳孔里，深不见底。
“我剁了瓦洛瑞姆族的亲王被老头绑着送到人间，又给他们和裁判所找了不大不小的麻烦，一进瑟拉凡城，一路的追杀突然就停了——我原先以为，这是因为教廷别院在此，裁判所的人不敢大动干戈——但发现教宗是裁判所的倚仗后，我又不是很确定了，按理来说，我到教廷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接着得知圣子是天使，我才知道，教廷是在忌讳祂，所以没对我动手。”
“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唯一的疑点却是，进入瑟拉凡后，奥菲莉亚却用一个醉酒的理由把负责‘护卫’的夏恩撤了回去，”商钺懒洋洋的，凌乱的长发缠在枝叶间，“她一向过度保护弟弟，操之过急，就露出点端倪，仿佛提前知道我不会出什么事一般。”
“而我带着圣子......天使离开人间后，连奥菲莉亚都不见了踪影；等到了销金窟，你又出现了，在天使复苏、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出现把我救下。”
“如果奥菲莉亚和夏恩的消失可以被理解为我处境安全，暂时没有危机；那你的出现是不是就意义相反？”
在二代血族里，洛维斯特十分特殊。
他身上有原罪「傲慢」。
现存二代血族总共八个，除洛维斯特和商钺外，各自为亲王开创一条血系氏族。
除此之外的氏族大多二代消亡后裔式微，无法抗衡人间教廷与裁判所。为使血族长存，八个二代中的五个亲王组建秘党同盟，颁布六大戒律约束血族，得以躲避宗教审判。
但是七大原罪只在血族中出现了两个，傲慢和**。
其他原罪则去向成谜，可能出现在其他恶魔堕天使中，也可能根本还未出现。
原罪的力量恐怖异常，因此人人趋之若鹜，但继承原罪却必须先行杀掉一个原罪才能实现。
洛维斯特曾经遭到无数血族恶魔伏击，却一一被他击退杀尽，最凶险的一次被莫莱亚斯族长救下，从此欠下一个人情。
但也因此，在莫莱亚斯全族不善战斗、商钺又封印加身时，他是族长可以调动的最强战力。
“天使要诛杀发情药水造就的怪物，老头把我送到祂身边，事实上给祂提供了潜入销金窟的助力，所以他的目的也是杀掉那个怪物，所以我当然可以和天使相安无事；”商钺无声地笑了，“但是最后关头，天使真正复苏，老头却觉得我不再安全了，为什么？”
“莫莱亚斯全族天赋都是‘预言’，而老头子又是预言家中的预言家，他在预言里看见了什么？我和天使动手？”
“不是没可能，天使最后过河拆桥趁机铲除我，或者我在知道天使意图后翻脸动手——在他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压不住脾气的急性子。”
“也有可能，”商钺的声音轻了，“他就是希望我和天使打起来。”
天使重创销金窟，无疑是对血族的莫大挑衅，给积怨已久的两族又浇上一把热油。
如果天使自如来去，民怨必然沸腾。
秘党里向来主张和平的预言家，自然会提前出手加以干预。
商钺就是备来灭火的水。
“利用来利用去的，”商钺无声地笑了，笑容却有些细微的寂寥，“我总要不如谁的愿的。”
“天国和血族打得起来、打不起来，关我什么事？”他在枝桠间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和风间闭上眼打算继续睡觉。
洛维斯特在树荫里坐下。
他背靠着苍天的橡木，沉默了半晌，说：“你们族长告诉我的，是保全你不要死。”
商钺嗯哼了声。
“因为那个天使一定会要你的命。”
商钺又睁开眼。
引诱、算计、利用，他们之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来一回能有八百个心机，圣子要出教廷入死地，商钺要他的血，他们之间大部分时间更近乎“交易”，除了他实在没有预料到圣子竟然是天使，未完成的交易被迫终止。
但饶是如此，他甚至也没太多生气愤怒的情绪，更多是无所适从。
仿佛圣子真的死在火海里。
“祂想要回归天使，只能先把人身‘杀死’，但是杀死天使的人身，罪孽其实等同于杀死天使本身，相当于背负一个诅咒。”
“预言里说，祂的人身会死在你手里。”
商钺“啊”了声，这下是再也睡不下去了：“这是个笑话吗？”
洛维斯特眼眸冷沉，没有半点笑意，“天使会诱导你杀死作为凡人的祂，靠诅咒捏住你的命，在预言的终局里，你不会有一线生机。我要做的，就是防止你背上诅咒。”
不管是商钺动手杀圣子，还是圣子借商钺的手自杀。
所以洛维斯特迟迟没有出现，他藏在暗处，看着天使一步步接近商钺的玫瑰，眼中竖瞳如野兽捕猎前兆。
“但是在最后一步时，”洛维斯特说，“天使停手了。”
祂放弃了玫瑰，也放弃了自己布局的最后一环，转而走向了火海。
一脚踏空的感觉又来了。
吸血鬼身负血律，只有人类会走路踏空，在哪跌落。
但是自打他遇到圣子后，不知是不是在人间久留，似乎越来越像个人，那些陈旧的古老的快要被遗忘干净的人类感官也跟着卷土重来。
他茫然看着暖色的日光漏过林叶洒到身上，仿佛也跟着回忆起还是人类时的触感和温度：“为什么？”
“谁知道，”洛维斯特擦着他没用上的佩剑，“总之一切计划都打乱了，祂没按着预言来，你也没按着预言走，不知道的还以为天使和血族什么时候握手言和了。”
“想多了，你只能赖老头预言不够精细出现偏差，等我们下次碰见了，估计该打的还是得打——”
商钺坐起身，动作间衣衫下摆掀动，忽然掉出什么。
他下意识伸手一接，发现是一根白羽。
商钺愣住了。
羽毛上被人精心做了封印，因此不凡的气息被牢牢锁在封印之后，只在表面流转生辉，不会泄露半分，除了过于华丽的外表，毫无威胁得有如凡物。
也因此，吸血鬼都难以察觉到这根来自天使的羽毛存在，直到什么时候不经意掉出。
洛维斯特半天听不见商钺的动静，抬头一看，只见这人手里拿着一根羽毛呆坐。
他的面色骤然古怪起来：“你们......”
商钺忽然想起件事。
那是还在瑟拉凡的时候。
他百无聊赖，故意抽走圣子手中的笔，却意料中地看见圣子心平气和换了新的笔：“你难道不会生气吗？”
“不会。”
“心态真好，”商钺嘀嘀咕咕，上下抛着笔，“我总被说情绪太起伏，早晚要犯大事。”
圣子笔尖一顿，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别人惹你生气时，你会原谅他吗？”
“当然不会。”商钺想也不想，“以前有个堕天使招惹我，我拔了他半边毛。”
那个倒霉蛋就是琼。
据说琼后来养了很久才把翅膀养好，从此见了商钺就绕道走。
“为什么是拔毛？”圣子少见地对什么表现出好奇心，“你喜欢羽毛？”
商钺被他带歪，带入地想了想琼那些灰扑扑的羽毛，“也没有吧...主要是他的羽毛也不好看啊。”
......
此时他手捧天使的羽毛，脑子混乱成一团浆糊：“祂什么意思？”
洛维斯特冷呵道：“该打的还是得打？你确定？”
商钺呆坐半晌，脑海里天使遥不可及的形象诡异地和小圣子重合了起来，他半天想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忽地往树下一跳：“还是把琼另外半边毛也拔了吧！”
*
另一边，达西娅不知道自己有幸获得了如假包换的天使祝福，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逃离销金窟，又奇迹般解救了一堆幸存者。
发烫的额间印记仿佛如有神智，一路带着他们躲开吸血鬼，偶有几次格外险象环生的，也会得到化解。
有时是一颗石子，一座银质烛托，甚至还有墙上倏忽倒下的巨大壁画，刚好就把拦路的吸血鬼砸晕，露出壁画后隐隐冒着光亮的通道，更加灼热的印记表明这是出口。
次数多了，达西娅隐隐有所感，她落在队伍最后，朝着空气大喊了一声：“谢谢你！”
销金窟寂然无声。
她鞠了个躬，走入通道后倏然一晕，醒来就是热热闹闹的瑟拉凡城。
暂时安顿好众人，达西娅马不停蹄地赶往教廷，却在门口被护卫拦下。
她亮出十字架，但护卫们左右对视一眼，忽然将她扣住，关进了地下监狱。
“为什么？！你们凭什么关我？”原以为成功在即，猝不及防横生枝节，达西娅愤怒地拍打着监狱栅栏，“我是圣子随侍，我有很重要的事，我要见圣子殿下！！”
护卫纹丝不动。
“圣子重病，由我暂代职责，”黑暗中忽然传出平稳的脚步声，达西娅不敢置信地抬头，听见来人说，“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跟我说。”
满墙火把照出一道狭长影子。
鬼影似的拖长，直至覆盖所有光亮的地砖，橘红的火光在眉弓和鼻梁间移动，照亮清秀无害的半张脸。
电光火石间，达西娅全都想起来了！
同样“重病”的路萨里斯，原定的、所谓“当众发病”的侍从......
一个死在销金窟，一个暴毙在骚乱中。
据说后者，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而他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还是圣子法瑞尔心善，不顾蜚语，愿意给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是荷亚。
下一章切回现代！
另外，因为这章为了不打断节奏差不多是二合一，所以原本下一章的更新时间就不更啦（就当更过了），下次更新时间是16号[求你了]
希望大家谅解一下在秋招里苦苦挣扎的小作者[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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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销金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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