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身影与记忆里的重叠,老者擦拭着道袍上的茶汤。
年轻人剑招锋芒太露,杀气过重,少了几分老将的沉稳。
听松门的三万级山门石阶,在山下望不到尽头,仿佛直入云端。终年不化的浓雾缭绕其间,宛如仙境。少女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缓缓向上攀登。叶问川望着她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密林之中。
山顶上,两间灰扑扑的小屋静静伫立。墙体斑驳,木梁歪斜,满是岁月的痕迹。屋内却收拾得纤尘不染,物件摆放得井然有序。屋外几亩薄田依偎在屋旁,尽管泥土贫瘠,却被仔细翻整过,零星种着些作物,被积雪覆盖,诉说着这里简单宁静的生活。
落雪漫过矮墙,那人银月般的长发松松绾在一支红梅上,几缕垂落肩头,在风中轻颤。他斜倚藤椅,墨色长衫衬得身形清瘦,眼下的朱砂痣似燃着一点幽火。当他执起青瓷茶盏时,腕间银链轻响,流转的紫色眼眸微微抬起,睫羽如蝶翼,眼底似藏着化不开的墨色迷雾,尽显遗世独立、清冷孤绝之态。
檐角风铃叮咚作响,茶香袅袅萦绕身旁。沈雾影执起一封信笺,上面潦草的字迹勉强可辨。展开信笺,叶问川爽朗的笑声仿佛拂面而来:“沈兄,这孩子资质极佳,给我个人情,你看看合不合适!”
墨色长袍随风轻摆,他俊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垂眸凝视信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手里准备回信,纸上落下四个字:“无力收徒。”话虽如此,眼中却难掩一丝犹豫,心中五味杂陈。
他终究没有拒绝,只是决定让来人试试。
不知这意外之徒,会为他这宁静的山居生活,带来怎样的波澜。
山下,寒风如刀,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冰碴肆意砸落,打湿了沈初意不合身的衣衫,她枯黄的脸仿佛被刀割一般。她紧咬着苍白的下唇,瘦弱的身躯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这三万阶石阶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若不能登上山顶拜师学艺,往后的日子恐怕会与野狗无异。
叶问川站在远处,给沈初意一个反悔的机会,可那小小的身影却没有回头看一眼。
前一百阶还算顺利,狂风逆着她的方向吹,山路不见阳光,她的呼吸逐渐粗重,腰腹间刺骨的疼痛表明她正在逼近极限。
山路逐渐变得陡峭垂直,她双手双脚并用,近乎爬行,小小的手上已满是血污,全身沾满泥泞。
纤细的小腿磕在粗糙的石阶上,一阵剧痛袭来,她闷哼一声,迅速稳住身形,拼尽全力加快速度。行至半途,呼吸都成了痛苦,脚步愈发沉重,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担。雨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脚下突然一滑,破旧的石阶在雨水的冲刷下松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滚落数级石阶。
嘶——好痛!瞬间清醒。
她瘫坐在石阶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阶,数着自己急促的呼吸。随后颤巍巍地撑起身子,沾满血污的手掌再次按上石阶。雨水冲刷着她单薄的脊背,雨雾中依然望不到尽头,但那个瘦弱的身影,却在惊雷炸响的瞬间,又迈出了一步。沈初意用牙撕下布料,缠在手上和腿上,也分不清是血还是泥灌进了伤口里。
乌云压得更低,山风突然呼啸起来,山顶变得更冷,雨丝变成了雪花。她似乎能看见山顶了,此时眼前却蒙上一层乌青,双眼几乎睁不开,喉咙里甜腥味翻涌,干裂的嘴角渗出鲜血。
最后一小段路,她的意识已接近空白,求生的本能不断驱使她睁眼。走上平地时,头顶的雨幕突然消失,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墨色油纸伞。
伞下,男子静静伫立。他的眼眸仿若寒夜中的星辰,深邃而明亮,面容虽带着几分岁月的痕迹,却难掩与生俱来的清贵气质,沈初意呆呆看向他。
“你叫什么?”沈雾影问道。
“没名字。”沈初意撒了谎,农村的孩子名字要么是张甲,要么是李老大,一个赛一个难听。
风停了,阳光打在沈初意身上。
“从今日起,你叫沈初意,不负初意。”
她第一次有了能说出口的名字。
“跟我来吧。”男子转身,带着她向山顶的道观走去,温声道:“从今日起,这里便是你的家了。”
“多谢师父收留。”这是沈初意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
暮雪簌簌飘落,沈雾影立于廊下。一支红梅绾起他银丝般的雪发,在寒风中轻颤,宛如枝头新绽的寒蕊。玄色广袖的袍角垂落暗纹银线,蜿蜒如蛰伏的蛟龙,任凭雪花覆满肩头,转瞬化作点点水渍。
“看样子我有师妹了?”清朗的笑语从回廊传来,大徒弟沈月薇踏雪而至,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朱砂,沈雾影侧身而去,只留得一个背影。
可能是山上待久了,人的情感就和山上的深潭,没有一丝涟漪,沈初意的到来就好像往深潭中投石,冰面看似坚固,但深处有了裂痕,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沈初意一觉醒来,床头放着一套半旧的练功服,已用细密的针脚改成合身的尺寸,衣服被烤得暖融融的。一位黑发女子站在床边,身上带着药香和烟熏味,女子按住她,轻轻为她上药。旧伤新伤交织,沈初意却一声未吭,沈月薇却越看越心疼,师妹一路上受了多少苦,她眼泪蓄满眼眶,沈初意自觉用小小的手抹去泪痕。
不多日,沈初意就熟悉了这里的生活,听松门门规简单,不过是各人管好自己的事。沈月薇常下山行医,沈初意便主动包揽了浇花种地等杂活。她每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去山门前取信,可师父却一封都没拆开。
师姐悄悄告诉她,那些都是师父的仇人寄来的信。
谁年轻气盛的时候没有一大堆仇人呢?沈雾影就是这种人。据师姐透露,师父抽屉里珍藏着一本仇人名册,薄薄的册子上挤满了蝇头小字。
悬赏六千两,假死一次五五分成,这就是所谓的生财之道,表面上说金盆洗手,实际上冬天都不用烧柴火,老仇家们一句句“你怎么还没死”的问候信,就能解决整个冬天的取暖问题。
大人们说如果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讨厌,那他不一定是坏人,但如果一个人被一群人讨厌……
不过,师父也不太露面,沈初意心里有些忐忑,有日晚上,烛火幽幽,她偷偷问师姐“师父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沈月薇笑的把筷子都掉了,说她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谁会不喜欢我们师妹?
师姐嘴上那么说,江湖上那些话本子沈初意跟着商队时候可看过不少,那些镖局汉子都说,现在拜师礼可复杂了,束脩之礼是必不可少的,这么看来,她的拜师过程实在太过草率。
那不是白经历一遭了,她心里腹诽,手上小桶一提,挑水去!
她哼着小调,就往水潭走。
数名黑衣者如乌鸦般扑落,为首两道袍人拱手立于沈雾影面前,眉眼间杀气隐现。
“长老有令,请剑尊表个态度。”
“清修之人远离朝堂,请回吧!”
“剑尊你竟然是此等胆小鼠辈!”
混日子也要有基本准则,做个混子也要混出道理。不惹事是前提,不怕事是底线,大事轮不到他,小事他又不屑于做。在这山头隐居多年,他自有一套生活守则。
他关门送客,没有分辨一句,鹤童候着,交给他一个包裹,一看就是叶问川的手笔。
包裹里有张字条:“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包裹里,一柄小小的黑色铁剑泛着寒光,旁边的梨花玉簪温润,如江南春水般静静流转。
沈初意拎着木桶来到后山寒潭。潭面薄雾缭绕,岸边碎石覆着薄霜。
刺骨的寒冷使她决心早点离开,枯叶窸窣作响,似乎有人声。
“长老非要请他作甚?”
哗啦,一桶水泼过去,木桶落在脚边,小小的身影一闪,沈初意看见穿着崭新道袍的那两人便骂道,“满口胡言!”将潭泥团在手中,精准砸在那两人身上。
“就你们这实力,背后说我师父?胆大包天!”
那两人嘴里发出粗俗不堪的唾骂,拿起法器,气劲压得沈初意扑到在对面,她嘴角渗出血。
“呵,师徒两个都是废物。”那两人耻笑,高个使者拂尘一挥,竟然无形中幻化几匹苍狼,“小姑娘,你要是自觉求饶,我便放你一马。”
抬头瞬间,幽绿的瞳光从灌木丛中亮起,苍狼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咽。
遭了,沈初意顿感不妙,趁真气流露出一个口子,扔下水桶就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狼龇出獠牙,利爪在山地划出刺耳的声响。一下就赶上了她的小短腿,沈初意后背抵着寒潭边的老槐树,人的速度怎比得上苍狼?
苍狼往树上攀爬,发出尖锐的嚎叫,那两人眼底尽数戏谑。
“剑尊座下竟收得如此庸才?连最基本的气劲都使不出来,当真是贻笑大方!”
要给师父拖后腿了,她两眼望天。
树尖,一个马蜂窝正摇摇欲坠。
沈雾影翻身下马,却没听见熟悉的声音,林中鸟雀惊散。
“这群畜生,盯上这里了。”
老槐树撑不住狼群的冲击,在寒冬中看似坚固的树干也摇摇欲坠,树叶和残枝纷纷落下。攀在最高处的沈初意死死抱紧树杈,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欺负小孩子有什么本事!”她唾液四溅,指着那两人鼻子,手上掰着枯枝,全数往上扔,这群畜生在真气指引下,开始有规律地冲击,就像攻城木撞击城门一般,她心如鹿撞,但不肯求饶,手上不停,如箭射中,蜂窝在冲击中掉下,落于二人头顶。
二人先是一惊,然后捧腹大笑,此等严寒,马蜂何能越冬?
玄色广袖裹挟着寒风席卷而来,铜烟锅在晨雾中划出冷冽的弧线。头狼腾空扑咬,沈雾影衣袂翻飞,如白鹤掠水。
师父!
真气突然横扫而出,在兽毛上燎出焦痕。其余苍狼分三路包抄,寒潭水汽蒸腾而起,烟杆连点狼的大穴,狼爪尚未近身便被劲道震退,看似蜻蜓点水般的一击,却让狼群夹着尾巴逃走了,那两人立即逃散,沈雾影剑气立起一段高墙,两人碰壁,顺势跪下求饶。
“小人狗眼不识,望剑尊谅解!”便是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崭新的道袍全是污水。
沈雾影收势而立,银发间的红梅未沾分毫霜雪,袍角翻卷的银丝暗纹纹丝未动,周围的残雪却都被震碎,他一个眼神,两人就连忙爬走。
沈初意此时才敢看向地面,这滑稽场面,不禁得意起来,脚一滑,还好踩在树节上。
这掉下去估计要接骨了,她可彻底不敢动了,好像听到了师父的叹气。
“往下跳。”清冷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她心一横,纵身跃下,真气包裹着她,如同一片羽毛般缓缓降落到地面。
“师父你为何要放走他们?”沈初意走在沈雾影半步之后,她有些沮丧,此仇不报非君子!她心想,是不是我不够好,才会让师父收到这种羞辱?
沈初意总觉得师父如一轮明月,遥不可及,如果我再努力一点,是不是就能再靠近一点师父,更甚至与并肩而立,成为师父那样强大的人?
小小的胸膛里,除了活下去三个字,她为自己的未来,描绘了一副新的蓝图。
暮冬时节,商队的驼铃穿透京城厚重的晨雾,青石板路上积雪被马蹄碾碎,发出细碎声响。领队叶问川勒住缰绳,望着朱雀大街上紧闭的商铺,檐角铜铃在寒风中摇晃,却听不见往日的清脆。街边小贩缩在炭盆旁,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
"叶当家,不对劲。"押镖的汉子握紧腰间长刀,"往常这个时辰,城门早该车水马龙了。"话音未落,街角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官服染血,手中令旗歪斜,纵马直奔城外。
身后雪地上蜿蜒的血迹,如同一条猩红的毒蛇,城墙上,一个带血的头颅被乌黑羽箭纵穿,玄色道袍扫过城砖缝隙里凝结的暗红血迹。
山雨欲来,叶问川拔下羽箭,那颗头颅掉落的同时半枚云纹玉佩从发间滚落。
那云纹与沈雾影身上的倒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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