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之后，沈雾影多了个小尾巴。
他喝茶时沈初意在旁边烧水，茶烟袅袅间，沈初意蹲在红泥小火炉旁，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垂落的鬓发，将青瓷壶里的水添了又添，她盯着那抹身影，忘了水即将噗出，差点把手烫了。
他练剑时沈初意就躲在岩石后头。粉面贴着冰凉的石面，只露出一双琉璃似的眼。白衣剑客身姿翩若惊鸿，剑锋挽出的银花映得她睫毛都在发亮。那握剑的手忽的一顿，沈初意慌忙捂住嘴，将差点逸出的赞叹声咽回喉咙，耳尖却红得要滴出血来，碎发间沾着的草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倒比春日枝头的桃花还要鲜三分。
“说吧，跟踪我干什么。”沈雾影拎着女孩的领子，少女露出一个礼貌不失尴尬的笑容。
“师父，你什么时候能教我个一招半式……”沈初意缩着脖子试探看向他。
沈雾影没有回答她，转身离开，沈初意嘴撅的老高，连吃饭都不香了，师姐做的饭她平常能吃两碗，今天扒拉几口边说饱了，师父看了眼她骂说浪费粮食，她抱着碗下桌，蹲着门口吃闷饭生闷气。
但是那日傍晚，她看见自己桌子上一张白色的信笺。
“老地方见。”
她身上还有叶问川的气息，叶问川的剑法针对轻剑讲究灵活突进，抢夺先手，对于距离的把握恨不得贴在敌手的脸上，尤其出色在于利用重剑进行压制，将内力一股脑倾泻出来，强攻之下却能转进快速。
沈雾影轻握，指尖擦过沈初意掌心薄茧， “腕子再抬。” 他的呼吸拂过她发顶好轻好轻，就像羽毛，化的她心痒痒的。
沈初意的指尖微微发颤，剑身映出眼前人棱角分明的下颌，话音未落，带着梅香的剑气已裹挟着他的力道，破空斩向三丈外的木靶，她只觉心跳快得要撞出胸腔。
往日冷若冰霜的剑尊，此刻却这般耐心教她使剑，剑穗扫落梅香，沈清欢望着嵌入靶心的剑尖，耳畔传来身后人轻笑。“还是太莽撞，不要太死板，灵活机变才能运用自如。”
“师父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沈初意低头，她似乎轻轻被拍了一掌， “笨。”
第七个剑花时铁剑已经不再颤抖，顺着气劲，木桩应声断裂，用于计时的香火烟却盈盈上升。
冬天过了后夜晚逐渐变短，夜里也更亮了，沈初意要干的事情少了。
如果三个人晚饭后都没事，就会在沈雾影书房里集合。里面挂着都是各种各样的画，山水也好花鸟也罢，大部分都是工笔白描。多数是雪景，这些画仅着黑白，笔力遒劲，画者对这些事物了然于胸，有蜿蜒蔓生，仿佛吞走了实物的灵气。
师姐说，这一次格外重要，因为试剑大比后，她就是大姑娘了，及笄礼前是一定要留一张画的。师姐抱着她端坐在案前，药香钻进沈初意鼻腔，师姐略微低头问她困了吗。
月色渐沉，烛芯剪了又换，她扒拉下眼皮说还能撑着，实际上头猛得一低，她从椅子上翻下去。
沈雾影丹青执笔，在纸上留下痕迹，桃花眼底里全是笑意。
明月也会变得温柔，好像诉说今夜是一场甜梦。
春天是忙碌的，各门派间走动频繁，年轻弟子们都想趁此机会崭露头角，这次试剑大比对于刚入门弟子格外重要。
沈初意气喘吁吁，心狂跳不止，终于挺进了最终一比，她忍不住要把这个消息跟师父汇报，可不见身影，终于在一个偏僻的亭子里看见师父的身影，逐渐平缓了情绪 “师父为什么不看我比赛！” 她撅起嘴，像是圆滚滚的河豚。
“我的徒弟连这点水平都会没有，那你自请离开吧。”沈雾影摸了摸少女被雪打得湿漉漉的头顶，沈初意借机挽上了师父的手臂。
最后一比，小小一方石台幻化成竹林，变成天然的猎场。
诸君，武运昌吉，本是笑着的道童突然断首，众人大惊，众人四散，竹林环境却一步一步不断吞噬周围的环境
有刺客！众人大惊。对手未着道袍，一袭黑衣，鳞甲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几位长老立即挥手， “不妙，怕是要从内部瓦解，那位女娃娃怕是生死未卜了。”
暮色如墨，竹林在朔风中沙沙作响。那血镖直接打在沈初意肩头。
幻境，沈初意手中只剩一柄生锈的铁剑。
抢得先手，占得先机，这是她对于武学的第一步认识，她足尖轻点，身形如离弦之箭，朝着刺客疾冲而去。剑走偏锋，一招“寒梅吐蕊”直取面门。
黑衣人身形微侧，竟如鬼魅般消失在竹林之中。沈初意剑势落空，心中一惊，急忙收势。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觉四周的竹林仿佛都在涌动，每一片竹叶都似暗藏杀机。
是谁，在哪里，她站定感受，心里有蚂蚁在爬。
她凝神聚气，运转内力，身型在竹林间穿梭，如同一尾灵动的游鱼，巧妙地避开竹叶的攻击。
糟糕，被放风筝了，不管她怎么试探，来人却稳稳保持在二十五尺以外，不落一点踪迹。
那黑衣刺客藏身于竹林深处，目光如电，将沈初意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见她步法虽显稚嫩，但已有几分章法，他双手轻挥，内力如无形丝线，操控着周围的竹叶。刹那间，竹叶的攻势更猛，竟在空中组成了一道道凌厉的剑网。
无数竹叶如暗器般激射而出。沈初意大骇，在身前舞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剑幕。竹叶击打在剑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火星四溅。
只觉压力倍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大喝一声，手中铁剑猛地刺出，剑气如长虹贯日，直破竹叶剑网。
竹叶划在她的侧脸，鲜血汩汩流出。沈初意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扑面而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飞出去。她在空中调整身形，落地后迅速站稳。
这不是比试，来人是想取她的命的。
她反而像是寻找猎物的猎犬，越战越兴奋，竹林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猎场，给两人尽情发挥的舞台。
一招剑气八方，真气不断放大她的感官，她把竹林交织为网，如破土而出的竹笋，一跃而上。
顿时，周围的竹林开始剧烈晃动，一根根竹子竟如同活物般，朝着沈初意横扫而来，竹子的攻势连绵不绝，沈初意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
台下诸人却不发一言，这一比，本就没有结果，那位刺客的身法竟出自京城。
为何要大动干戈至此？还是说，来人的目标本不是沈初意？那又会是谁？
又一只银镖刺向她的心口，这次躲闪不及，打在她的肩胛骨上。
脚下溪流打湿了她的鞋袜。沈初意足尖点地，她突然意识过来。
她不能一味的进攻，只会白白消耗气力，被拖死在这里。
竹林幻象，反而让她感觉到熟悉，就好像师徒两人常常切磋的平地。
比现在狼狈的时候多的是，每次师父都说她太过莽撞，容易忽视世间万象，来日方长。
师父的招数喜欢拉扯，往后撤和留出距离，不到最关键的时候就保持防守，不能一招制敌就绝不浪费体力。
听松剑法，意在化形飘渺，无形胜有形。
何者无形，脚下溪流无声，飞溅的水雾点在她的眉心。沈雾影的身影在脑中逐渐清晰。
抬眼，一片清明。
剑气读出一个水卦，此刻她将内力注入玄铁剑，剑身微颤，竟在身前凝出一道晶莹剔透的水幕，宛如江南烟雨。
碗口粗的竹子如蛟龙出海，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横扫而来。
沈初意不慌不忙，水幕随之流转，润物细无声，将竹子的刚猛力道卸去十之七八。只听得 “噼啪” 数声脆响，竹枝擦着水幕掠过，竟在三丈外生生折断，竹叶纷飞间，犹带点点水珠洒落，当竹子横扫而来时，水幕竟将竹子的力量卸去大半。
长剑高举，衣袂翻飞，剑光映出她眉眼间的坚毅，竟有一丝十步杀一人的气魄。
清叱一声，铁剑裹挟着雄浑内力劈下，似惊涛拍岸。刺客举剑相迎，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顺着剑刃传来，这力道势如奔马。
“听松剑意第一式，破！”
十二道剑气劈开了竹林伪装，露出试剑台全貌，黑衣刺客大惊！银镖化为暴雨席卷，剑气构成莹莹水流大阵。
手中熟悉的黑剑也回来了，沈初意瞅准时机，剑指一引，只见八尺之内出现一道金色法阵，试图将刺客锁足其中，刺客反应极快，脚尖点地，高高跃起，同时在空中扭转身体，反手数箭射向法阵中，黑剑出鞘，一道八卦光影吸收来者杀气。
“听松剑意第二式，定风！”
只见三道剑气如游龙般盘旋而出，定风而非定，把数剑如雨中梨花吹散，黑龙现日，与三日争辉，来人站不住脚，一把匕首不退反前，直冲沈初意下怀，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沈初意闻所未闻！
她好像看见刺客的脸，黑纱下，一道狰狞的刺青穿过眼眶，刻在眼球中。
黑烟起，那人直冲命门，剑鞘与匕首碰撞，火花四溢，匕首如鬼转向，沈初意后退几步， “听松剑意第三式，万剑归宗！” 试剑台顿时阴云密布，无数剑气如同闪电，轰隆，惊雷炸响，从他手中长剑迸发而出，素练横飞， “独步探花！”剑气寒光交错成经纬横贯，万马齐喑，如潮水钱塘白浪四溢，平沙过白虹，横贯一气，如渔网吞海誓将敌手一网扫尽，要将海天一色倒转，大浪冲击，击碎在石台，点点星子坠落，黑剑剑气如星陨砸在地面，一顿轰炸！
那人化作一团黑烟消散，地上直落一片鸦羽。
锣声响，沈初意，终比获胜！
沈初意还没反应过来，那些慌乱的弟子皆侧身，为她让出了一条路，师姐一把抱住了她，“师妹！”
掌声如潮，她被师姐抱着喘不过气，剑掉落在地面，沈初意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更不敢相信的是刚刚那招，我真使出了听松剑意？
沈雾影在后山，剑气一层一层向来者施压，正是那黑衣刺客，这时他已武功全失，烂泥一样瘫倒。
“说，谁让你动她的。”嗓音不掺一点感情，却能感觉到无边的愠怒。
那人鬼魅一笑，咬舌而亡。
转眼主门太极宫门口，所有人噤若寒蝉，大殿里黑压压的聚成一片。
玄色车辇碾过玉阶，惊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燕王殿下，吉时将到。”中常侍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来人颔首，墨玉般的眸子扫过阶下肃立的羽林军，玄甲映着朝霞泛着冷光，腰间横刀微动。
“贵宗真是人才济济。”说罢，他接过了沈初意的名帖， “少年豪气，天下将识。”
太监将竹林里取下的血镖置于锦盘，好像鹰爪伸向了宗门，剑眉冷冷的划过锦盘，果然是那至亲之人的手笔。
后殿，朴素的道观被珠光包裹，极尽雍容，花间雪侍于真人后，本次春祭他为掌祭者，他代表道观前去拜见太后。
惊动了如此多号人物，他内心腹诽，深深一拜，硕大的东珠如镜，黛紫色的眼眸流转。
他心猛的揪一下。
当年山路笔直向下，就好像深渊无尽，见雪稳稳站在平台上，第一次让剑锋对向师兄， “别怪我无礼了，这次你走不了。”
真气凝聚成一个屏障，然后不断锁紧扭成一股绳，变成无形的枷锁，像蛇一样缠在沈雾影脚下。
“见雪，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那时的沈雾影黑发散乱，被风吹的看不见前路，只有脚下的石阶蜿蜒。见雪几度可以制他与死地，但是他还是慢了一秒，枷锁应声而碎。
黑发散乱，被风吹的看不见前路，只有脚下的石阶蜿蜒。
那双盛开着紫藤花的眸子也更加暗淡。
紫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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