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那天下了大雨。
竹南本来就是个多雨的城市。
明各庄处于竹南的背阴面,因此竹南的诸多禁令在这里也不奏效。到处都是烧纸的,烟和飞舞着的黄色纸片充满了整个街头巷尾。
地铁因为供电出了故障,全线停运抢修。已经夜里十点,霍桐还卡在路上,他舍不得打车,他说自己会骑自行车回去。
明各庄临时停电,信芳估算着霍桐回来的时间,想到村子门口去接他。她打着手电,不少人还在外头烧纸,明晃晃地,她被烟呛得连连咳嗽。就这会,她猛然间想起了付飞的外婆。
不知道付飞的外婆被埋在了哪里。
她在村口瞭望,等待霍桐回来。村口才是真正的烧纸大会。已经十点了,还有不少人挑着灯卖黄纸。
信芳左右思索,还是走到黄纸摊前。
信芳还从来没有给人烧过钱,她稀里糊涂地听着卖纸的人介绍该如何烧,应该写上对方的地址,名字,在嘴里默念。
信芳一窘,她既不知道付飞外婆的名字,也不知道家里的地址,这如何烧,难道要写上付飞的外婆?
“芳姨。”
信芳转头,是付飞。
天哪,他是谁?是付飞?!
那黑发乖顺地垂了下来,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恍惚间他似乎长高了,壮了,眉宇间正常了不少,感觉是个能沟通的人了。
好像明各庄以前是个魔窟,吸走了他的阳气,现在他离开了这里,也就好转起来。
说起来他们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面,信芳很少能听到付飞的消息。他不再来面馆,甚至鲜有出现在明各庄的时候。信芳偶尔想起,说不担心是假的。她甚至猜测,就算付飞死了,她可能都不会知道。
他们这种人总是会消失地消无声息,无人问津。想想又多生出了一些对付飞的同情。他之前做事虽然任意妄为,而自己对他是否也有些冷漠了呢?说到底,他已经是个孤儿了,就像她一样。
而如今,他猛然出现在信芳的身后,吓了信芳一跳。
“芳姨。”他微微笑了笑。
如今,他竟然完全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穿着一身黑色卫衣,黑色裤子,曾经的板寸变长了。他低头看着信芳手里的黄纸,竟然在上面看到了“付飞的外婆”五个字。
“你要烧给我外婆?”
信芳点点头,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他的神色确实如丧考妣,仿佛失去家人是在前几天而不是前几个月。
难道失去亲人的打击在最初因为太过冲击,令他到现在才开始有所反应吗?她更加同情了,她想确实有这样的可能。
“谢谢。”他抽出一支笔,在黄纸上写下了他外婆的名字和地址。
“您是特地来给我外婆烧纸的?”
他甚至用了您,惹得信芳一身鸡皮疙瘩。
“啊,不是,本来是在这等人。突然想起。”
“哦,那真是太谢谢。”
如此真诚的谢意让信芳窘迫,讪讪道:“刚还在琢磨去哪打听你外婆的名字,没想到你就过来了,真是经不住念叨。”
付飞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原地蹲下来,点着了一张纸。他一边烧,一边抬头,问。
“芳姨在等谁?霍桐?”
“嗯。”
“哦。”付飞意味深长的应和,随后淡淡道:“霍桐不是你的孩子吧。”
“嗯。”
“我听说,你之前的丈夫打你,你们是来避难的?”
“哈哈。”信芳尴尬地笑笑,“小孩子不要打听这么多。你呢?在外面工作还好吗?”
一见到付飞那乖顺低落的模样,信芳不免善心大发。
信芳:“很久没见你了,你一直在城里?”
“嗯。”
付飞站起身,他脚下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那火焰不断吞噬着他脚边的所有黄纸,甚至也许等会就会把他也烧着,可他一动不动,对着潜在的危险视而不见。
他肆无忌惮凝视着信芳的眼睛,用一种精心设计的语气埋怨:
“芳姨,我不是小孩子了。”
信芳垂下眼睑,尴尬地笑笑。但付飞没打算放过她,他仍在出击:
“其实我在城里过的也不好,虽然赚得多,但没有朋友。下个月我过生日,你愿意来给我过生日吗?”
“啊?这个...”
信芳犹豫。
“很忙吗?”
“嗯,有点。”
“是因为快高考了,霍桐很忙吧。我听说他还要回老家高考,什么时候出发?”
“嗯...”
见信芳含糊,付飞知趣地不再询问:“要不到时候我问你,你再告诉我。”
说着,付飞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我有手机了。”
“是同事不用的,我只花了两百块钱就买过来了。以后芳姨可以给我转账了。”他笑眯眯地,“不过我已经改了,不会再喝酒、赌钱,也不会找芳姨要钱了。”
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就算那是训练好的,也让信芳心生怜悯,似乎真的信了他在外面受了欺负。
信芳一边无法克制地对他同情,一边坚持着最后的理智:他真的改了吗,是霍桐把他的脑袋打坏了?还是他的新节目?
见信芳还是不吱声,他又追击。
“其实...芳姨那次不去派出所,我很害怕。外婆没了,那时候我竟一点不伤心,还觉得终于...能把她的钱都拿走了,还洋洋得意了好一阵子,把她的钱,芳姨给的钱,都花去买酒了。对不起...”
他神色悲伤,不像有假:“但买这部手机的那天,我突然克制不住的大哭,你知道的,我总是爱假哭,但我发誓,再没有那时候让我觉得心如死灰。我同事被我吓了一跳,我拿着手机赶快走了。那一刻,我想到外婆,想到外婆还没有一个手机,想到我的手机里,再也不会有外婆的电话了,我和这个世界好像没有瓜葛了。”
果然,她又上当了。
“后来我听说,人在得知无法承受的噩耗的时候就会关闭一切的感情。也许我就是那样。我一直很谢谢您,谢谢你照顾外婆。我也许真的把您当我妈妈看了,才会那么任性,但其实一定添麻烦了,我知道...”
她被说的有些泪眼朦胧,喉咙也酸涩了,她甚至忍不住拍了拍付飞的胳膊,有些用力的,像是完全带入了付飞讲的故事。
“没有...”
她的反驳十分无力。
“所以那天您没去派出所,我特别的不能接受。我要是个外人,看我自己也觉得我像个精神病,像个疯子。对不起...”
付飞适当地停顿,带着些局促,故意和信芳拉开了一些距离:
“我之前很讨厌,但我现在改了,我能不能...我还想...把你...和...”
“...芳姨...看起来很勇敢,突然搬过来,不管别人说什么。和霍桐相依为命,就好像我和外婆一样。所以,能不能来陪我过过生日呢?”
他惨淡地笑笑。
好吧好吧,她愿意原谅他了。
“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店里离不了人,但我可以给你准备一件礼物。再说,我年纪大了,如果你要和你的朋友们一起玩,我去了会扫兴的。”
“我没有朋友。而且芳姨也不大。”听到她松口,付飞连忙紧追上来,“芳姨三十二岁,我知道。”
信芳一愣。
“是我看了家长会的通讯录,上面还有你的身份证号。”他笑得人畜无害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当时就很好奇你了。”
“...”
“外婆真的说过,说你和我妈妈有点相似。其实今天...我是特地回来给我妈妈和外婆烧钱呢。”付飞说着,抬头仰望星星,幽幽道:“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已经投胎转世了。”
他说得自己真的有些伤感了。
“小心!”信芳猛地拽住付飞,往后一拉,那火苗刚刚差点窜上他的裤脚,随时准备燃烧了。
信芳抓着付飞的胳膊,脱口而出地埋怨:“小心点啊!”
付飞笑笑,心中怦然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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