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昏暝中被拍醒,视线中的亮光将四周的阴影驱散。
黑云似的乌鸦群从时边身后的天边掠过。他站在人群里,眼睛比湖水还要澄澈明亮。
我像狗一样,朝他呲牙。
下一秒,时边消失不见,周围的人也离我远了些。只有个老人拄着拐杖靠过来问,娃儿,你是哪里人?
我没有理他。我是被洪水冲到这里来的,醒来后头疼欲裂,什么都不记得。
我一直不讲话,也不让人靠近。没多久人群散开,我又看到了时边。
老人走到时边身边说了几句话,时边朝我走过来。
我带你去洗澡,你不能咬我,行吗?他说。
他的指尖在抖。好奇怪,害怕为什么还要来跟我讲话。
不咬,我心里想。他不知道。
我收好牙齿,安静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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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是村长,带我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说我老家被冲干净了,找不到我是哪家的。我没地方去,老人就让我在他家住下。
房子是土砌成的,房顶是青瓦片,这里所有的房子都长一个样。村长家房间有好几个,不过都是空的。他不常在家,总有人在门口喊他。谁家的狗把他家鸡吃了,谁家把砖头扔他院子里了,谁家田里生了虫……
过了些日子,他突然又带我去了趟派出所。好好一个娃儿,总该有个名字。他说。
他给我取名叫徐盐。盐是因为我醒来时手里攥着包盐,姓徐是因为前面登记的那户人家姓徐。村长说他懒得想,我也无所谓,就这么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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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天燥,田里热得不行的时候我会在附近的树下蹲一会儿。
我喜欢蹲在黄泥巴路往外数第三棵树下,运气好的话能看见时边跟着他婆婆爷爷在田里干活。
时边带着一顶黄色的帽子,身边总会放着一瓶水。他看起来很开心,村子小,不刻意也能遇见,真好啊。
时边家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树,树下有一片小花,和蛋黄一样的颜色。那晚风很大,我又被带到了时边家门口。
屋里有灯光,有人在说话。我站在树下抬头看,能看到月亮。
这是柚子树,我婆婆爷爷在我妈出生那年种的,不过我从来没看它结过果。时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僵硬地背过手转身面对他,又不敢看他。刚从田里回来的我,打赤脚穿短裤,脚上的泥没过膝盖。我感到无比窘迫,却不想跑。
诶,你是从我家田里回来的吧?时边问我,你为什么要在晚上偷偷帮我家干活?
时边比我高很多,长长的影子罩住我。我盯着脚趾上干掉的泥块,在想要怎么回答。这时屋里有人喊了一声时边。
我跑了。
没说上话也没关系,时边好像不怕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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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着粪桶浇完菜回去,村长坐在门口捶腿。
娃儿,热死球喽,都告你不用出去的嘛。
不浇菜你吃啥个?
哈戳戳,我们两个人能吃多少?他把我拉过去坐在长板凳上给我扇风,哪阵给你剪脑壳,眼睛怕是都睁不开咯。
我自己剪。你扇你的,我不热。
好好一个娃儿晒得黑黢黢,以后耍不到朋友哦。他摇头说,整天不是做事就是待在屋里头,你也找找朋友切耍嘛。时边那娃儿,你们不是经常待在一起,去跟他耍。
他在屋里头,也不出门。我想。
那家也是,不放娃儿出来。村长摇着蒲扇说,那娃儿是个好的,长得也乖,白生生的。他愿意跟你玩不容易哦。
时边没跟我玩,也没跟我说过话,我们只是有时候离得比较近。这话我没告诉村长,不然他肯定会叫我瓜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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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边堆了半墙高的花生。原本是铺在地上的,昨天傍晚下了场大雨,我和村长急戳戳收回来。收晒收晒不知多少次,一个季节就过去了。
这天,我看太阳出来了,就重新把花生推地上铺平。
你一个人在家?时边问。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我每次都会感到惊喜。
我点点头,跑去屋里头拿板凳出来给他坐。时边手里提着一大袋青菜,说是给村长的。
我看好多人家门口都在晒,我家都没种过花生。这晒了能直接吃吗?他撑着下巴问。
我点点头,去洗了个手捡了几颗剥给他。
时边表情有些意外,谢谢,你不吃吗?
我摇摇头说,你吃。
时边更意外了,眼睛都瞪圆了。你会说话啊?
我一愣,有点懊悔。我声音不好听,还有口音,我只在村长面前说过话。我慢慢拍掉手上的碎土说,我会。
时边笑了,那你一直就干听着我讲话,怎么不应一声?
我看回花生说,以后应。
诶,你叫什么?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他说,我叫时边,时辰的时,天边的边。
徐盐,吃的那个盐。
徐盐啊。时边念了一遍。
我蹲在地上扒拉花生,也在心里念他的名字,时边,好好听的名字。
徐盐,你今年多大了?
证明上是十二。
啊?我也是,我还以为你比我小。
我不高。我闷闷地说。
你多吃点,以后会长高的。
嗯。
村长说,你以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真的吗?
嗯。
你不讲话是不是没人说话啊?一直不讲话会忘记怎么讲话的。徐盐,我跟你做朋友吧。以后你想说话就来找我,我有空也来找你,怎么样?
有只雀鸟突然出现在我心里蹦来蹦去,我终于抬头,对上时边眼中化不开的笑意。
好。
-
有天晚上,村长一直咳嗽。我在隔壁听得很清楚,起床烧了壶水。
娃儿,想起来什么没有?他问。
他问得急,我就努力想了,还是摇头。
他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皮说,你个口不能说的,该啷个办哦。
我能说话,我说。
你在外头不讲话,人家都以为你是哑的。他目光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他问,娃儿,你想不想上我家户口?
我拒绝了。我不晓得我是谁,但我总是有来处的。我怕到了地下,家里人认不得我。
村长摸我脑壳,让我去睡觉。之后每晚他都这么咳,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去找时边。
时边给了我很多药,发热的,咳嗽的,头疼的,让我注意着别搞混。我捡了几片叶子做记号,把药放在厨房里。
应该是有用的,村长看起来精神了很多,还能跟人去爬山。
他有次回来给我带了两个苹果,一红一绿,说都甜的很。我拿在手里看他,他扬了扬下巴,我就跑去找时边了。
时边在树下剥豆子。我蹲在他面前伸手,你吃。
时边拿走了绿苹果,拍拍旁边的位置,你坐这,我们一起吃。
我摇摇头说,你吃,都甜。
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这不是有两个吗,你干嘛不吃?时边把苹果放在一边,继续剥豆子。
家里的东西总是坏得很快,苹果放久了会不甜吗?绿和红哪个会更甜一些?两个问题我都想不出答案。我把两个苹果都掰成两半,分别合成一个。
我戳时边,一起吃。
那天下午太阳是很大的,树晃动叶子吹风下来,苹果好像有了柚子的味道,虽然我那时候也没吃过柚子。我记得我额头上在流汗,脚下是疏落的光影,苹果很甜,时边坐在身边。
我想,苹果会是我最喜欢的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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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过年还剩一个月,村长让我去买了一卷鞭炮,立起来有我一半高。
给你买了一身衣裳放在床上,过年穿。过些时候,我要去山里头烧符纸,你就待到家里头。要是有人来,就抓一把炒货给他们。你愿意出门,也可以去外头耍,知道没有?村长说。
我没等他唠叨完,拿着一碗浆糊去门口贴对联。我这时候跳起来都摸不到门框顶,贴对联得搬梯子。
红纸上头的字是村长写的。我不认识。隔天,我把它摘下来换成白的。
明明前半夜还在咳嗽。早知道我应该看一眼他的户口本,那样至少我能知道他的名字。新衣服盖在村长身上,我守在床边给他擦手。
厨房的药还剩一大包,我以后不给你煮了。
时边是晚上过来的,像是已经哭过很久了。他看到床,再看向我说,村长可以和他婆婆爷爷葬在一起。我才知道,时边家今年过年用的也是白联。
白事应该是很繁琐的,我和时边都不会。挖坑做饭都是问的时宁,时边的妈妈。
我和时边一起放了那卷鞭炮。噼里啪啦过后就是一地红,卷在泥土里,火药的味道久而不散,很呛。
村里人路过看见门口就进来,发现没有饭吃又离开。后来,村里人说村长是我克死的,说我是个灾星,要把我赶出去。
我也确实被赶出去了,但是我又跑回来了。没了住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回来,可能是外面的人没有时边好看。
一次,两次,好多次,我被赶出去,又跑回来。我睡在路边的草堆,梦醒常常有七八个小孩围住我,用一捆捆竹条往我身上抽。
我身上长了好多细细长长的红虫子,又痛又痒。时边不让我抓,偷偷给我洗干净。
我都跟你说了,他们追你你就跑我家藏起来。你就是不听,我每次都找不到你。时边在我手上铺几乎被打成液体的草叶子。
你找到了。
你还说!我要是没找到就再也见不到了是不是?时边脸颊滚落几滴泪。我的手没接到,滴在了我的膝盖。
很烫,仿佛渗进了骨头,穿出一个洞。那时候傻,不知道天塌的滋味,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挣扎不得。
对不起。我无师自通地抱住时边,我以后会跑得更快的,不让他们追上。不要哭,我听话。
后来我就练出来了,被围住的时候就蹲下把团起来,趁他们抽的时候随机挑一个撞过去,滚远了就拼命跑。这样可以长最少的红虫子,时边洗起来也方便。
可能是发现真的赶不走我,村里人就当我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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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边给我在他家墙根柴堆那偷偷搭了个窝,铺了好多好多草,我每晚都睡得可舒服。有时候时边会跟我睡在一起,一开始我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我挤着你了?那我过去一点。时边说。
没挤。
时边七拐八绕地噢了一声,盐盐,你不自在,觉得别扭啊。
噢。
我以前都是跟婆婆爷爷一起睡,现在晚上都要自己睡,都没人理我了。我知道我以后也要一个人睡的,但是现在太早了,我还没习惯。时边苦着脸问,你也不跟我讲话了?
讲。你想听什么?我都跟你讲。我说。
时边想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问,你能抓着我的手吗?
我伸出手去抓,热热的,细腻的触感。我们盖的两床薄被子,我的手放在时边的被子里,他圈着我的食指睡过去。不知道为啥,早上醒过来,我俩总是抱在一起的。
院子有个大缸,醒来以后我和时边就去河边打水。每次缸里的水打满了,村里的公鸡开始叫,时边就要打一大盆水给时宁用。
我没见过时宁几次,她一般待在房间里,不喜欢出门。每天到饭点时宁先吃,吃剩的就是我和时边的。
家里粮食不多,米很快吃完,又没有钱。我和时边就去山上砍柴换钱,有时候运气好,能抓到野兔。抓也只是抓,我不知道怎么处理。那时候有人拿米饭跟我们交换,一只兔子可以抵一小袋米,我们就换了。后来时边想到可以抵鸡蛋,要可以生小鸡的那种。一年下来,家里也算是有了几只鸡。我们再拿鸡去换稻子,我们自己打稻,脱壳。
山上很多草和树枝都有刺,扎的人很痛。虽然时边说不要,我还是要抱着时边穿过去,衣服就老是会破。
线用完了时边开始在家养蚕,我们每天要摘桑叶,蚕长胖了就吐丝。时边厉害,他好快就能把丝变成线,然后给我缝衣服。我所有衣服都是时边做的,好看又舒服。
时边家也是有菜园的,但是邻居说我们照顾不好,还是他们来,等长好了给我们分。他们又说,我和时边不能什么都不干,我们要负责耙土,浇水浇粪和抓虫。抓虫的时候,我和时边会带一些菜回家,时边说我在长高,要多吃菜。时边对我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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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过一年,村里又在放鞭炮了。我和时边没有放,怕吓死家里的小鸡崽。
今天炒了三个菜。时宁不愿意出门,所以还是她先吃。我和时边就在柚子树下剥花生吃,地上都是花生的红皮,也就当放过鞭炮了。
盐盐,你剥得好慢。时边撑着下巴说,要不还是炒一遍吧,熟了好剥,一搓就好。
搓了你就不吃了,一会儿腮帮子疼。你吃这些,我再快一点。我左手倒右手,吹掉遗漏的红皮,把花生倒进时边手里。
你手怎么了?我还没倒完时边猛地抓住我的手,什么时候刮的?你怎么没跟我说啊?
可能是哪天在山上被草割的,我没注意。没事,你吃花生。
吃个头啊。把谁当缺心眼呢?时边可气了,直接给我肩膀来了一下。我长高了,皮也厚了,倒也不疼。
我?我说得有点迟疑,我觉得应该是我,村长也这么说过我。
你这小孩真气人,不跟你说了。时边把手里的花生一口塞下进屋了。我坐在原地,有叶子掉在时边的位置,我一边剥花生一边扫叶子。
还乱动。时边拿着药气冲冲地出来。
我不动了,你别不开心。
你老这样。时边声音一哽没再继续说,闷头给我敷药。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我蹲着去搂时边脖子,对不起,我以后一直好好的。
时边洒豆子一样哗啦啦地说,你要小心啊,树叶也可以很锋利的。你老是什么都不注意,我可难受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你一直陪着我的。
嗯,陪着你,长长久久的,我保证。
时边很好说话,我们抱一会儿他就不生气了,还会给我喂花生。
-
晚上我和时边会坐在池塘边。池塘的水是绿色的,周围表面都是些枯草,时不时有几只褐色的青蛙从淤泥里跳出来咕呱咕呱地叫。
这种时候时边很少讲话,脑袋抬头看看,要不然就埋在膝盖里。我就数星星,一颗,二颗……九七颗,一颗,二颗……
盐盐,你要是数到了一百颗,我就跟你讲一个秘密。时边突然说。
我一下就坐直了,掰着指头数,一个都没敢漏。□□颗,九零颗,九一颗……我没数下去,时边哭了,我要安慰他。
时边其实很少哭,他哭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眼睛睁得很圆很亮,眼泪像早上刚起来我在路边叶片看见的往下滴的露珠,又大又透明。还好我喜欢看着他,每次都能发现,每次都会记住。
我不太会安慰,就学几个月的小狗往时边肚子上拱,时边就会把脸埋进我头发里。
盐盐,你说世界到底有多大?
世界是什么?我问。
就是我们存在的地方,我们在世界里是很小很小的两个点,谁也看不到。书上说世界很美很美。美又在哪里呢?
美是什么样的?我又问。
我说不清,书里也没说清。春华秋实是美的,一草一木也是是美的,文字里哪有不美的东西,只是我不懂。我们周围这些东西,我看得见也摸得着,可我总觉得自己看到的只是层布。还有我自己,我好像也只是有一具外壳,我感觉不到自己踩在土地上,我特不踏实。
边边不怕,我每天都陪着你。我摸摸时边的脖子,抱住他。时边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抓一会儿放一会儿。
我发现了,时边喜欢我的头发。我每天洗头然后甩干,站在太阳里晒,晒暖和了就让时边摸。
你是乖狗狗吗?时边笑着说。
村里的狗都是养大了吃的,我见过狗被按在桩上砍断脑袋,它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很久。我跑回家,做噩梦,那次时边告诉我狗狗是去找它喜欢的主人了,狗狗不会再受伤了。
我喜欢时边,时边就是主人。如果时边想吃掉我,我想我是愿意的。我想好了就跟时边讲,时边笑了好久好久,然后轻轻咬了我一口,留下两颗小虎牙的浅印。
你现在吃吗?衣服可以留给我的骨头吗?我问。
不行,骨头我也要吃。时边说完露出牙齿哈了一下。
我没有做噩梦,那样好好啊,我和时边就可以永远不分开了。我好好吃饭,养强壮一点时边才能吃饱。
骗你的,我不吃爱吃骨头。小狗不怕。时边摸摸我的头发说。
也是,骨头那么硬,时边肯定觉得不好咬。我想了想说,那你不能扔掉,要一直带着,我会保护你的。
知道啦。
-
夏天过去,冬天就来了。柴堆长了层薄薄的苔藓,再被雪打湿就没用了,我和时边把柴堆搬进屋子里。时宁听见了,没说什么。
时边说时宁不想当妈妈,所以我们都喊她时宁。时边说时宁是独生女,她父亲领回家一个男孩子给时宁当弟弟。
时宁读过书,和同学恋爱结婚。后来时宁丈夫和弟弟打架,一个死一个坐牢。时宁回了村里,很少再出门见人。
时边是时宁回村以后生的,婆婆爷爷怕别人说闲话也不让时边出门。时边说他十岁第一次出门被人撞见,有些难听的话当晚就传开了。
哪些人?
所有人。时边笑得很浅,都不能算笑。所以我一直都不喜欢这里的人。你来以后,我才有了愿意出门的念头。
我还没有动作,时边就分开我握紧的手指,不可以,不能做坏事。
噢。
我很老实,我要一直陪着时边的。至于隔三差五趁天黑往人家里倒鸡屎狗屎什么的,也不碍事。我很隐蔽,从来没人怀疑到我头上,除了时边。
晚上不睡觉要长不高的,你是不是瓜?
以后不去了。我坐在床边,拉过围着我绕圈的时边。你膝盖昨晚磕床角,今早我看都青了,不走路。
那我们今天不干活了?
我干。
那我想看着你啊。
我抱着你。
一直抱着啊?
嗯。
不朝我呲牙啦?
……我抿抿嘴,跟时边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好几年了,我居然还记得和你的第一次见面。时边好奇地问,你当时醒来为什么一直望着我啊?
湖泊。
什么?时边没懂。
我不记得以前,但我记得溺水的窒息感。我以为我死了。这话不能告诉时边,我想了想说,喜欢,眼睛。
你觉得我眼睛好看啊?
嗯。
幸好。能认识盐盐真好。时边亲了一下我的脸,我也亲亲他的,喝水一样自然。
-
盐盐,我们要不买本日历挂房间吧。时边说。
好。我从床上起来。
你不要这么急,下午再去。时边拉住我,让我躺回去,靠在左胸上听我的心跳。他说听着能让他感觉他是他自己。
时边当然是时边。我慢慢拍他的后背,昨天菜地的土翻好了,今天浇个水就行。没什么事,你再睡一会儿。
好噢。那你不能自己偷偷过去。
嗯,和你一起。
我往下挪了一点,时边脑袋埋进我的脖子,我搂着他睡回笼觉。早上起来人的身体都是很烫的,时边就像冬天里的炭火,离得越近越有灼烧感,我是喜欢的意思。
下午我们去小卖铺里买了一本日历,打了颗钉子挂在房间。
时边指着其中一个框,今天二十七号,还有三天一个月又过去了。
他往后翻了一页,下个月是中秋。
今晚煮豆沙,家里的糖够用。时边的心思很好猜。
嗯!
我们家的月饼只有豆沙馅,皮可以薄但不能没有,要做成圆形,一点棱角都不能有。
时边喜欢沙沙的湿润的口感。水不能加多,糖得一点点加,我盯着锅的温度,时不时按一下锅沿。时边坐在土灶边,火苗在他脸上摇晃,他看着我,我很安心。
时边盛了一碗给时宁,我把他的端进房间,用蒲扇降温。夜里是寂静的,我给时边喂豆沙也没有声音。一碗吃完,我等着时边咽下,抱他去洗碗。
有次早上时边没睁眼亲我的脸,结果亲到我的嘴,他觉得舒服,我们就经常亲。大多时候我们就是轻轻贴着。
这次不是,刷牙之前,我们亲了一个豆沙味的嘴。
比太阳更先出现的是鸟鸣。
时边裤子湿了,但是他还没醒。我听着窗外的声音,心想怎么办呢?他要知道自己尿裤子肯定好几天不跟我讲话。
不舒服。时边亲了亲我的脖子说。
他快醒了。我拍他的背跟他讲话,另一只手帮他把裤子脱下来。今天的有点难脱,我慢慢地揉,时边剧烈地抖一下呼吸慢慢就变长了。
我把枕头塞进他手里,打算洗完裤子再换回自己。
这是第一次被时边发现。
时边坐在床上看见我回来把枕头扔给我,愤怒地问,你去哪儿?
我把枕头放回去,给他穿好裤子。今早下了一场雨,我去收衣服了。
对不起,没有下次,我以后抱着你去。我亲亲他的脸,亲了一下他就别开了。
时边很生气,大吼,你早上居然不在我旁边?我没看见你!没看见你!你为什么不在?你想我死吗!
我错了,不说这个好不好?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我靠着他,捧着他的脸一直亲,亲一下道一次歉。
时边闭着眼说话,气像是捋不顺,徐盐你不许吓我,你不许不见。我真的生气了,我好难受。你听我的心跳,它是不是不动了?
我俯身去听,顺他的背,听完回来贴他的脸,按着他的脖子搓,不怕,在跳,和以前一样,不怕。
时边紧紧地抱住我,咬我的嘴巴。我把他抱起来,他挂在我身上。时边没有安全感,我知道的,为什么不晚点洗,我真蠢。时边害怕了,我心里疼。
今天上午我们一直待在房间,我不停地跟他说话,把我所有知道的字都说一遍。时边有时候抓我的头发,有时候咬我的脖子,双腿永远圈着我的腰。
到了饭点,我们做完饭时边才穿上鞋。有点奇怪,时边今天在时宁房间待得有点久。
我在门口,听见她们说话。更奇怪了,她们以前也不怎么说话。
然后我听见了啪的一声。我急了,拍门,时边出来,时边!
时边没有出来,我叫他了,他没有出来!我忍着不去砸开门,时边,时边你出来好不好?时边我求求你。
好久好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跪在门口,视线发黑,时边出来抱住了我。
时边的左脸有一个掌印,他不告诉我时宁跟他说了什么,只是让我亲他。
今天太可怕了,我再也不要和时边分开。
-
在村里的日子,我的眼里只有时边。
有关世界多大的问题,早在我自己都不清楚的时候有了答案,像时边一样大。时边是我的心情,我的指路牌,我的一切。而对这个村子,我没有太多印象。
有了新村长,是时边告诉我的。那人我见过,和老村长一起爬过山。
那个,徐盐啊,时边也在。我刚钓了条大鱼,给你们家送过来。
我和时边静静地看着他。
拿着啊,刚钓上来鲜得很,你们啊最好今天就煮来吃。
什么事?时边蹙着眉问。我也蹙起来。
嗐,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两年田里收成好,就是引水麻烦了点。村里打算了一下,准备挖个水塘。现在我们要找人去山上选水。我记得徐盐,会水吧?
不会,出去。时边脸一下就冷了。
不要恼火,好生说嘛。我这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我再啷个说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你们俩个小娃在村里总会有要求人的时候,现在帮村里个就是在帮你们自己。徐盐,你啷个看?
时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不会,出去。我说。
嘿呦,一个两个都木。他拎着鱼离开。
鸡吃的菜叶子没有了。时边说。
我去摘。
你今天不许喝水。
……好。
我自己待会儿,你别进来。时边心里憋着股火,把篮子往桌上一扔回房间了。
好烦,谁选的村长。我拿起篮子去摘菜,喂完鸡洗了个手坐在客厅等时边出门。
时边没出来,时宁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桌子另一侧。
你脾气倒是好。她突然出声。
我一愣,转头看到她。时宁这么多年出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村里人说时边长得很像时宁,我看不出来,不过我觉得她们都很好看。这是我第一次跟她对话。
你听到了?
我耳朵不聋。
时边在房间。
……时宁闭了闭眼。
没到饭点。
……你少说两句。
我闭上嘴。
你们就打算这样活在一起?时宁问。
嗯。我感觉到好像哪里不对,说不上来,少说话。
多久了?她又问。
四年。我说得有点迟疑,是问我住过来多久了吧。
时宁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是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五年。我认识时边五年了。这个简单。
时宁笑了一声,目光多了些……怜悯?
我还高看他了。时宁又说了句我不懂的话。
随便你们。时宁似觉得没什么意思,站起来打算回房。
你不跟时边说说话吗?他很快就会出来。我喊住她。
她转过身,说什么?
时边喜欢你。我说。
时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恨他。
徐盐,你总把喜欢挂在嘴边,你真的懂吗?她问。
嗯。真是奇怪,她们为什么都说我不懂。我只是没读过书,不是傻。
你对时边能好多久?
永远。
时宁嗤笑,那你结婚以后呢?
我皱皱眉,也这样。
时宁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回房间了。我面对时边的房门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没过一会儿,门开了,我张开手臂。
对不起。时边坐在我腿上说。
边边没错。我亲了亲他的眼睛。
但你今天还是不能喝水。
好,不喝。
时边搂着我的脖子,我觉得自己真没劲,总是揪着以前不放。但我就是控制不了,我就是会一直想,往坏里想,心里就难受。我是不是很烦人?
不烦。
那你跟我说说话吧,我也听你讲。
我想了一下,刚刚时宁出来了。
妈……时宁跟你说什么了?
她问我结婚以后会不会对你好。我说会。
你怎么就想结婚了?!时边松开手,坐直跟我对视。
嗯。我心里也在纠结,村长说人都是要结婚的。我是人,但我好像也是狗,那我究竟要不要结婚?
你不许结婚!时边急了,掐着我的脸说。
好。我不纠结了,拍拍他的背。时边说的我听就是了。
时边手一下卸了劲,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
盐盐,我是不是没教过你结婚是什么啊?
我知道,就是两个人住一起过日子。
时边良久没有说话,那就是我说错了。我拉时边的手问,边边,结婚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反正你不许结婚。
噢。
你个傻子。时边捏扁我的嘴,一下咬住。
我也想亲他,桌子太硬,我抱着时边回房间。
-
家里没什么活,睡觉时间多了。我和时边经常赖床。
盐盐,你肚子上的块块都没以前硬了。时边的手像鱼在我衣服里游动。
晚上我们一起去跑步。我闭着眼说。
好噢。时边双手都放进来捏了我一下,歪头靠在我肩膀上睡觉。
到了晚上,我和时边找了条平整的路。
时边坐在路口,我就坐这,你跑到那再跑回来,我一直看着你。
好。
路边多的是土堆,挨得很近,就成了一片坡。我看着快到时边的指的地方就打算往回跑。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救命。
我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停下。然后我透过堆缝看见两个人在睡觉,光着的。
倒也不是没见过,除了恶心点也没什么。但两个男的一起这样睡觉我确实第一次见。而且我认识他们,小时候他们小孩骂过时边,我揍了他们小孩一顿,他们揍了我一顿。
杂草是的衣服像腌菜被抛得乱七八糟,一个人趴在地上,另一个压着他,两个人都在吼,辣耳朵。和男女也没什么很大区别。我嫌弃地收回视线,继续跑步。
怎么在那边停了那么久?时边不太高兴地问。
有人喊救命,我以为有事。
然后呢?
有两个人在睡觉。
时边哽了一下,那我们换条路跑。
好。
回家后我们烧好水,互相给对方搓澡,擦干回房间睡觉。
半夜我毫无征兆地醒了一次,没有做噩梦,只是醒了。外面的月亮很亮,光照进屋子,照到我脸上。
我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坐起来想下床走走。时边翻了个身,手拍在我身上。我又觉得踏实,挪回被子里继续睡觉。
天亮了,时边还没醒,我的东西抵着时边的肚子,我不敢动。我想着很快就会消下去的也无所谓。
我和时边昨晚没有抱着睡,中间的距离什么时候缩短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睡姿不好。
我看着时边睡着的样子,把食指放在他睫毛上,能放下。时边脸上干干净净的,嘴角微微向上,特别好看,每次看着我都觉得时边也很乖。
气温高了一点,时边额头起了一层汗,我拿起桌上的扇子给他扇风。
盐盐,喜欢我好不好?时边声音很小,是在说梦话。
好。我对着他的耳朵说,梦里盐盐也喜欢边边。
等时边醒来后再跟他说一次,肯定是我说的太少时边忘记了。
按道理来说,时边醒之前我就好了。但可能是我吃的有点多,时边被压醒了。
他眼睛还没睁开,手抓住我的东西。时边早上的手很凉,怎么也暖不起来,我感觉我被冰冻了,晃了晃他。
盐盐别吵。时边慢慢睁开眼,干什么啊?
冷。
冷什……时边眉毛一下抬得老高,眨了好多下眼睛。
我第一次见他表情幅度这么大,就学他。
你……时边没说出话。也没放开我,我就不能动。
好像变烫了,时边不小心握了一下。好奇怪,我觉得有人在我脑袋里烧开水,叽里咕噜,听不见时边在说什么。
时边脸红耳朵也红,我看见的地方都红了。我觉得我应该也是红的,我握着时边的那只手就很红。
隔着衣服不太舒服,我想脱掉。
不行!时边说得很急,我就不动了,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过了好久,我和时边的衣服湿了,时边手都在抖。我抱他去屋里换衣服,然后把弄脏的衣服洗干净,晒在柴堆旁。
时边坐在一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晒完衣服蹲在时边旁边。
盐盐,你这么晚熟啊。
嗯?
以前只有我那样,我还以为,你不行呢。时边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我现在行了,别担心。我亲亲时边的额头,边边,我喜欢你,梦里也喜欢。
时边愣了愣,没有开心,你在骗我,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知道。喜欢就是和你待在一起很开心。
开心不是喜欢。
啊,那什么样是?我问。
时边张了张嘴,叹了口气,我们晚上再聊吧。
好。
-
那晚没有聊,但我想我懂了。
我和时边在吃饭,村长又来了,外面还有一大一小在哭。
村长脸色很难看,我们去选水,有个人掉进河里,河水流得急,人找不到了。其他几个会水的这两天都在镇上回不来,你能不能……就算是看在老村长的面子上,能不能去把人捞回来。
不去。
徐盐,你的良心让狗吃了!老村长怎么说也养了你一年,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你现在在村里这么安生,你以为靠的是谁?还不是老村长嘱咐了我,你晓得我花了多大的劲才让村里人少找你麻烦。想想你屋里头的人,做人不能太不像话。
好烦。
外面的哭声又大了些,时边肯定要难受了。我去拉他的手,时边没看我,放下碗回房间了。
现在去?我问。
越早越好,晚了就不知道人要被冲多远咯。村长说。
我垂下眼睛,那就现在去。
这才对嘛。外面的母女也一直在说谢谢。
我跟着她们走了一段路,心里忽然突地一跳,我回头看,看见了房间的灯光。
时边的影子孤零零映在窗户上,一动不动。影子越来越长,从我脚下开始生长,在我身体里长成一棵树把我钉在原地,根系爬满四肢,包裹住我的肺,我想流泪。
徐盐,怎么停了?村长问。
你们往前走,我会跟上。
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空气变得稀薄,秋风从我的衣角灌进来,缩短我和时边的时差。
我好像没踩在地上。
砰——
门开了,时边坐在窗前慢慢抬眼,脸色惨白。
我冲过去把他抱紧,时边浑身都在颤抖,接近痉挛,衣服也在哀鸣。我搂紧一些,再一些,不敢留出一丝缝隙。
不怕,不怕。
时边咬我的脖子,手指很用力地扣在我背上,我要恨你了,徐盐,心脏不听我的了,它会记恨你的。你回来了我也会恨你的。
好。我吻去他的眼泪。
他揪着我的头发,说什么你都信,不许信!
像一场急不可耐的暴风雨,染透了悲伤,将世界磨损。我的心脏被截断,一层层剥落,直至崩塌。
我爱你,你得记这个。你要回来,你回来我就不恨你了。知道么?
时边的声音把我拉回来,温度贪婪地旋升。我记住了,时边,我记住了。
不能太久,我等不下去就会死的。我要活下来,你快一点,你要救我,徐盐,你不能不救我!
我亲了亲时边的眼睛,等我回来。
时边猛地推了我一下,快滚!
我爬起来往外跑,没再回头。
我跟村长来到山上。天黑,小女孩拎着灯。我拖下鞋子跳进水里。
山有坡度,水流湍急,我有时需要抓着河底的石头。石头,时边,我想时边。我下了十几次水,水草拉住我的脚,真是烦人。我看到那具尸体,把他扔到河边,拎着鞋子跑回家。
时边在村口等我,他也向我跑来。
冷不冷?盐盐,你冷不冷?时边搓我的手臂,我的后背和我的脸
冷。
时边就抱住了我。
时边走不了路,我抱着他回家。
时边一直亲我的脖子,下巴,嘴巴,我身上的水和泥混在时边衣服上。
我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些口子。时边把我摁在水里,盯着那些口子数过去,重复了很多遍。
我在时边的声音里期待墨绿色的死亡,实在美好。可惜时边把我拉起来了,他舍不得我死。
时边又救了我一次。
-
听说村里的水塘挖好了,那条山河的水依顺着村民的心意流进稻田。
时边不让再我靠近水,碗里的水他喂给我,洗澡的时候我眼睛也是蒙起来的,梦里也是一样。
我眼睛上是时边的衣服,我们刚洗完澡,时边在给我上药。
徐盐,你最喜欢什么颜色?时边问。
没有。
那你现在想一种。
我想了想,茅房的苍蝇,眼睛很绿,比我见过的所有树叶都绿。嘶,边边——
怎么?
……疼。我眼睛起了层雾,衣服颜色深了一些,像天边。
别动,忍着。时边还是不想我疼的,他收起牙齿,我抓着被子好了很多。
咳,咳……时边松了口气,拉下我扬起的脑袋,往我嘴里吐了些带腥气的液体。
徐盐,我很久没做过美梦了,里面总是没有你,我害怕。时边枕在我颈里,头发透着一股湿意,我明明一直在想你。
对不起,我不懂事。
时边笑得不行,拔了一根我的头发,瞎说。
我也笑,贴贴时边的脸。
时边安静了一会儿说,上次村长来找你,我一点都不想让你去,我是不是很坏?
你想,不撒谎。我捏捏他的脸。我才是那个没同理心的人,除了时边,我谁也不在乎。
你都没跟我生过气,我老是说你,对你不好。时边说。
边边对我好。
时边掐我,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愧疚的。我改不了。
好。
……小狗。
在呢。
我爱你。时边说。
我也……
我们不是朋友了。
我一把扯下眼睛上的衣服,幻想是听错了,可时边的表情告诉我没错,我无措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不能和你当朋友。
我吓坏了,脑子很乱,说话也乱。可以的,要当朋友。边边你,不要我了吗?我不是最好的了吗?
时边伸手擦去我恐惧的眼泪,语气温柔表情却是冷漠的。你当然是最好的。好的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所以你不能只是我的朋友。
什么意思啊?我死死握住时边的手腕,时边不能不要我。
你把自己送给我吧。好吗?
我听见稻谷破壳而出的声音,它们悉悉索索地跳跃,心甘情愿成了海洋的养料。我倒在时边肩上,好。
不用这么快回答我,你好好想。
嗯,送给你。我嗅着时边的脖子,把手搭在时边的掌心,贴贴他的指腹。
时边扣住了我的手。真的啊,不变了?
嗯,不变。
徐盐,说你爱我。
我爱你。
啪!我耳边一阵嗡鸣,脸慢慢发麻发烫。应该肿得很高,因为时边眼神里带着恐慌,呼吸也异常急促。
我什么也没想搂住时边,捋他的背脊。没事,我在呢边边,不害怕,没事,没事。
时边突然大吼,他没骗我!
边边,不难过,我在,你看看我。边边,你别哭。
为什么啊?时边没有焦距的眼神望向我,慌张,委屈,焦躁,愤怒,绝望,全部摊开砸进我的心里。
为什么每次都在我幸福的时候醒过来,为什么每次都要跟我说这些。为什么不可以!凭什么不可以!我就只要这一个,就一个……
油灯燃尽,房间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我紧紧抱着时边重复。时边,不要怕。
时边仿佛听不见我讲话,失神地淌着泪,就像要安静地死去。我心快碎了。
我捧着时边的脸,一点点地啃咬。舔一下亲一下牙齿轻轻碰一下,循环往复。时边断断续续地吸气,到后来屏住呼吸。
我睁开眼,时边凝视着我。我凑近他的耳朵,时边,呼吸。
时边大喘了一口气。我托着他的头,俯身贴上他的唇,结结实实地挤在一起。我舌头擦过时边的牙齿,顶在他的上颚,最后和时边交缠。
退出来时,我们喘息声都有些重。我和时边看着对方笑,不由自主地碰碰嘴巴,像两只小鸡互啄。
-
我和时边好像更黏糊了。
比如说,时边以前写东西的时候是不许我看的。现在他会拉着我一起写。
盐盐,你练练字吧。时边掐我的脸,你看看,好好一个字被你分尸成这样,它们都互相找不着了。
噢,我写慢一点。
时边看我慢慢写完,长长叹息,唉。你别动,我带着你写。
啧。时边拍了一下我手背,他想包住我的手,没包住,最后抓的我的手指。
这么看我的手好像鸡爪。我说。
你不要惹我笑。时边瞪我一眼,还是笑了,你再闹我让你每天抄十遍了。
噢,不说了。我瘪嘴,抄写时边不让牵手,不爱抄。
好了,不让你抄。这么会撒娇,我小时候你这样是要被抽手心的。时边抓着我的手亲了一下,然后看见我的表情,连忙亲我嘴巴,边亲边解释,没抽没抽,不心疼。我长这么大哪吃过什么苦啊,有你以后就更不用说了,开心着呢。没骗你,嗯?不哭。
我转转眼球,咬一下。
现在?
嗯,这里,想要牙印。我指着虎口说。
……啧。时边低头很快咬了一下。我觉得有点痛,嘿嘿,喜欢。
我当时看着牙印没注意时边在盯我。时边哼笑一声,从我腿上起身,拽着我的衣领把我扔在了床上。
结束的有点晚,做饭就晚了一些。我抱着他到时宁门口。时边腿软了一下,我赶紧扶住。
边边——
没事,我可以。时边站稳,端饭进去,很快空着手出来。
怎……我接住时边刚要问,时宁站在时边身后,我闭上嘴。
时宁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今晚我们三个人坐在桌上,只有时宁动筷子。
时宁吃完,看看时边,再看向我。你们不……
我和时边在一起了。我说。时边也点点头。
……吃。时宁接完话瞥我一眼,你很骄傲?
嗯!
时边拉我的手,我转去看他,怎么了?
时边抬头看墙顶,幽幽地说,我要回房间。
好。我把时边抱回房间,刚刚是不是坐着不舒服?我给你按按。
晚点吧。你先出去,时宁要跟你讲话。你,可以听,但是不许全信,觉得不对就想我,知道没?
好。我亲他一下,我很快回来。
我关上门,站在客厅。
时宁毫无波澜地看着我的脖子。时边打你最严重的一次是什么样?
时边没打过我。
你晚上睡觉不怕他掐死你吗?
时边没打过我。我再次重复。
你想知道他认识你以后自杀过多少次吗?
时边没……什么?我脚底生出一股凉气,心脏一下坠入河底,不可置信地看向时宁。
看,他从来不会跟你说这些。你别一副这种表情,他现在不也活的好好的。
你在说什么?时边,想时边,我在想时边。
你猜不到吗?能有多少方法不会留下痕迹,你以为桌脚那两个丑字是什么时候刻的?
我腿在打颤,顺着时宁的视线蹲下去找,看见了我的名字。稚嫩的字迹深深凹下去,颜色在经年累月中泛黄。时边的字迹,想时边,我握紧拳头冷静了些。
徐盐,时边惯会撒谎。你现在觉得他哪里都好,等有一天冷静下来发现他骗了你甚至说是毁了你,你能接受吗?
能。我从桌下钻出来,眼睛却还是盯着那两个字。时边可以骗我,我都能接受。
那我说他根本不喜欢你,只是在利用你,你怎么想?
我不信你,我只信时边。
谁在乎你信不信。时宁盯着时边房间的门,你看,失去记忆的白纸,你得多合他心意。让你说的每个字都得有他的影子。
噢。我心想,那多好。你还想说什么?天晚了,时边还要吃饭。
他可不饿。他现在想着我说的每个字和你所有的反应,笔头都能咬烂。
时边本来就爱咬笔。
你也这么跟时边回嘴?
我一顿,没有。
你以为我想跟你说什么?你跟他睡了,我心里愤恨,决定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你离我儿子远一点?
我没这么想。
你当然不敢这么想。挨-操又不是吃亏。我管你们谁操谁。
……我接不上话。
男的发誓比吃饭简单,说就说了,别把自己骗过去了。
我不会骗时边。
别跟我说,恶不恶心。一个整天阴暗来阴暗去的幼稚疯子,一个脑子没一点东西还轴的傻子,在一起几天就敢跟我演什么痴情种。这个年纪觉得爱多了不起,碰上点事就要死要活。真以为自己能演多久?
时宁说完看向门外的柚子树,来了一阵风,她拉紧衣服。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这路怎么能这么长?
听起来还没说完,别回嘴。等的有点久,我先给时边碗里夹了些菜,准备一会儿拿进去。
徐盐,你要是不能带时边往前走,就会被他害死。时宁的声音突然响起,语调冷的能冻死人。她说,要是有离开的念头,就绝对不要再回来。
我不会离开时边的。我看向她说。
……谁要你离开,离得开么你。时宁起身回房间,哐当关门,像是气不过又开门呸了一下,笨得屙牛屎。
还以为要修门了。饭有点凉,我去柴房重新热了一下,我看着燃烧的柴火渐渐熄灭,回房间。
时边待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对不起。我把时边抱到腿上道歉,边边我没想到会这么久。
我数到了一千零二十。
好。吃完饭亲。我没忍住先亲了一下时边的脸,这个不算。
时边今晚只吃了半碗饭,饭热得有点干巴,下次不能热这么久。吃完不能直接躺,我抱着时边在房间里走动消食。
盐盐,你不开心,时宁跟你说什么了?时边懒懒地问。
我一点没犹豫,她说我比牛屎还蠢。
……啊?时边表情一片空白,时宁讲这话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
我委屈起来,她说了两次。
时边默了默,抬手摸摸我头发。不傻不傻,盐盐聪明。时宁她,就是不了解你,你不听她的。听我的,你聪明着呢。
噢,好。
还有呢?时边继续问。
我掂了时边一下,空出一只手点他的鼻子。时边没有躲开。
时边。
嗯?
时宁爱你。
……为什么这么说?时边和我对视。
她想当你妈妈。她说让我对你再好一点。
时边笑了笑,哄我的吧。
真的。我亲了亲时边的眼角,我们时边不止被一个人爱,你是乖宝,没人不喜欢。
她没说我阴暗幼稚,会算计人吗?
说了,是在夸你可爱。
时边闭上眼,靠在我脖子上闷闷地说,我要是像你一样聪明就好了。
我低头靠在时边额头上。
你在干嘛?
把我的智慧送给你。
这么大方?
对。
时边的睫毛变得晶莹。徐盐,要是你那天没有出现,我现在一定过的很不好。
不想,我在。每刻我都在你心里。
你知道啊。这么聪明。
嗯。我爱你。
我也真的,真的很,爱你。
时边很累了,挂在我身上睡着。我走到书桌前,掰断那支被咬烂的铅笔扔进床底。
我抱着时边躺好,对在他耳边,时边,我发誓我永远爱你,我不撒谎,我做得到。
夜深了,时边在掐我脖子,他是闭着眼的。我看着时边难过的表情,慢慢拍他的后背。时边力气越来越小,最后落下。我亲了亲他的手再放进被子,搂住他闭上眼。
时边,晚安。
-
时宁出门了。
我和时边坐在门口看着她出去,又看着她回来。
谁教你们坐门槛上吃东西的?
我和时边往边上挪了一点,留出她进门的位置。时宁没进门,低头看我们。
时边掰了一半玉米递给她,我掰了一半给时边。
这么大两人了,坐到这么矮。时宁表情有些抗拒地接过玉米回了房间。
家里的农田和菜园还回来了。那些人嘴碎得跟鸡屎一样,我和时边都不知道时宁怎么做到的,不过这不妨碍我们觉得时宁厉害。
她还是不常出门,偶尔会跟我和时边说话。
端午前一天我和时边坐在院子里包粽子,时宁拿着两套衣服出来说是给我和时边做的。
我没接好,衣服掉在粽叶盆里,被打湿了。我以为她又会骂我傻,没有,她让我晒了明天再穿。她说,干净的就和干净的放一起。然后把我和时边的衣服移在一起晒。
过节当天,我们穿着新衣服和时宁坐在柚子树下吃粽子。
这些日子,时边晚上睡得很好。我很开心,就像时边给我念的诗里说的那样,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
我曾想,如果时间可以暂停,这会是我的首选。没有春夏秋冬,不用等待高墙坍塌,时边会给我买我没玩过的弹珠。
-
村长让全村人来到祠堂。天知道我和时边是怎么被叨叨过来的。
祠堂正中央跪着两个人,全身是血,都被绑着。我看到他们的脸,想了半天才想起是之前路边睡觉那俩。
村长敬了三炷香,转向二人怒斥。说时家福源流长,说家门不幸,说子辈苟合让祖宗蒙羞。
咋个,这村长是要大义灭亲?那是他女婿,另一个是哪个?
还能是哪个。从小死了爹娘,三十多了还没娶婆娘的那个。
嘿呦,难怪了。这都是脑子不正常。
是嘞,刚刚那场面多哈人,光溜溜嘞沟子都看得到。
哇呀耶,造孽哦。两个男哩啷个做出这种事,哈死人。
就是说嘛。
时边没什么表情,像在神游。我耷拉在时边肩上,想回家。
那个女婿对着村长磕头,声音框框响。老汉儿我错了,是他,他强迫我的。他抓到我,我打不过他就被他……我不能败坏屋头名声啊。老汉儿你相信我,我啷个可能喜欢男的。我是遭了欺负,也恨不得杀了他!
另一个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不对,我想起那天,他没有一点反抗,还在说要当另一个的母狗。当狗是件很荣誉的事,我懂,但我对自己的性别认知比他明确。他肯定也是爱对方的,为什么要撒谎呢?
你有没有要说的?村长问另一个。
没有。他说。
畜牲!龌龊!村长狠狠踹了他一脚,那人倒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跪好。
今天我就替你老辈教训你。拿刀来。村长对旁边的人说。
众目之下,那个男人被砍了两根手指,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蜷缩在地上。
我捂着时边的眼睛。那人抬眼间和我撞上视线,眼睛里满是血丝,他咧开嘴笑,我皱起眉。
他盯着我和时边,嘴巴像在说,我知道了。
……噢。
我以为他会喊出来,但他没有。他垂下头继续蜷缩,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村长没想要人命,叫了村医止血。
我和时边回家了。
原来在人眼里,两个男人一起睡觉是龌龊的。
边边,我不想你龌龊。我和时边躺在床上,我拉着时边的手说。
所以?
我不跟你睡觉了。
……你这几天就想了这个?时边语气微妙。
嗯。
那我想怎么办?
我帮你。
那你呢?
我可以忍。
……随你。
我在心里叹息。虽然很喜欢,但我清楚,不做-爱是不会死的。还是时边干干净净更重要。
有几次时边烦了让我进去,我差点没忍住。不过还好,我还是忍住了,时边气的踩我,我没敢说其实也挺舒服的。
入秋那天,我大概是着了凉,开始发热。时边勒令我躺着不许动,晚上用湿毛巾给我擦身。
怎么还没降?
明天会降的。我说。
你别说话了,虚了吧唧的可怜样。时边亲了亲我的额头,早点好起来。
我眨眨眼,意思是好的。
时边没笑,低头搓我的手。怎么手就不烫?徐盐,你又吓我了。
我勾勾手指磨蹭时边的掌心,不担心,我会好的。
那你快一点啊,你都烧一天了。时边吸了吸气,怎么不是我得病呢?你传染给我,你好起来,好不好啊?
不好。我感觉自己脑子里在天旋地转,怎么可以传染给时边,那多难受。
不好不好,什么都不好。你现在什么都不听我的,这么大人了你就气我吧。时边扑过来咬我的嘴巴,张嘴,快,传染给我。
我扯起嘴角笑了笑,伸手抱住时边,让他躺在我身上。乖,好了再亲。
你这样显得我很不懂事。
懂,边边好。我意识有点迷糊,边边我困了,不担心,我睡醒就好了。
我不撒谎,身体的感觉我自己当然清楚,说好就一定会好。
但我醒来的时候还是有点迷糊,不然怎么会看到我一直泡在里面?
……时边。我咬咬牙,直接把时边推醒。
嗯?他闭着眼咬了咬我的下巴,伸手探我的额头,不发热了,你好了呀。
嗯。
那你动一动,我好累了。
……边边。
闭嘴,给你缓的日子够久了。别人又不知道。你听点话,我不欺负你。
但是……
时边不耐烦地睁眼,翻身坐在我身上,嘶了一声拍我的脸咬牙切齿,本来大早上就烦,徐盐你完了。你今天也躺着吧。
时边只成功了一半。我们到点得做饭。
我好像是有点轴。我和时边去地里掰苞米,撕下包裹苞米的叶片声音有点像我们刚开始的时候。
我就去告诉时边,还给他演示了一下。
……不像。
有的,边边你仔细听,嚓嚓的。
嚓……呵。时边嘴角抽了两下,伸手按住我的额头往后推,小脑瓜,安静。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做?
嗯,我还是不想你挨说。而且边边,你每次都会哭,也不打我。我心里难受。
时边托着我的脸,没人知道,我不会挨说的。盐盐不喜欢和我睡觉吗?
喜欢。但是你不打我。
……谁能喜欢挨打。等等,盐盐,你不会是觉得性是残忍的,所以不喜欢吧?
嗯。
时边松了口气,笑道,不是噢,爱和**是分不开的,那只是我们表达喜欢彼此的一种方式。就像吃饭一样,会给我们带来满足感。
可你不喜欢吃饭。
我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吃饭很累。
我手上的苞米掉在地上,呢喃着说,每次睡完,边边都很累。
时边扯我的脸,好了小可怜,别沉浸在自己的奇思妙想里。拿好东西,我们回家,我重新跟你讲。
回到房间,我和时边面对面坐在床上。
徐盐,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边边好漂亮。
嗯,那你想做什么?
想挨着你。
会想要我身上出现青紫,伤口或者流血吗?
我拼命摇头。
时边把我的手拉过去。现在,你的手想做什么?把你能想到的动作跟我说。
想抱着你。
……嗯,还有呢?
我摇摇头。
时边亲了我一下,坐在我腿上伸出手。
……
时边抬头看我。这个过程,你心里会觉得不舒服吗?
有点,最后的时候,我想把你按下。
然后呢?
嚓嚓?我搓了搓手。
噗——时边一晃就要往后倒,我拉他回来。盐盐你太可爱了,我都不想跟你说了。
说吧,我想听。
把我按下嚓嚓,这个对我来说不难受,你先记着。我们走下一步。
我听着时边的指令照做,时边搂着我的脖子和我接吻。空气粘腻,直到天黑,我们脸上的泪水已经分不清是谁的。
我们洗完澡,时边躺在我怀里。
徐盐。
嗯?
你也哭了,喜欢吗?
嗯。
我受不住的时候会提醒你,你也会听我的对不对?
对。
还觉得它残忍吗?
有点。但是好像,边边喜欢。
……真聪明。那你记住没有,我们的性是自然的,快乐的,我们都喜欢,需要的。
记住了。
时边亲了我一下,盐盐真棒。
边边,为什么其他人会认为性是龌龊的?
龌龊的不是性,是人。他们有自己的责任,却背叛,欺骗,只管自己的欢愉,给亲近的人带来痛苦,当然龌龊。
他不爱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还要结婚?
因为他们贱。
他还有小孩。
他们该死。
所以性和爱也是可以分开的,对吧边边?
时边瞥我一眼,嗯。你不可以,你的都是我的。
好。那你之前怎么不跟我讲?
我以为你注意点是另一个。
哪个啊?
时边伸出两根食指靠在一起,两个男人。
那咋啦?
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是不正常,恶心的吗?
怎么可能!
其他人会这么觉得,世界上的绝大数人也会这么觉得。甚至我勾你亲吻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觉得的。
没有啊。
你有。因为你喜欢我,你怕我生气,所以接受了。后面你习惯了,自然就不在意了。
我皱起眉毛回想。
时边继续说,时宁只打过我一次,因为我跟她说,你不是同性恋,但我会让你是。今后你哪天明白了,总归是要怨恨我的。那时候我会带你一起离开。
我想起来了。我当时吃了个酸果子,我怕嘴里还有酸味,你会嫌弃我。所以我躲了一下。然后你好像没发现,我就放心了。离开?去哪里啊?
……什么?
边边,我是同性恋。我喜欢和你亲嘴。
时边当了几秒木头人,一声不吭翻身过来甩了我一巴掌。我抱着他,下次碰见那种果子我指给你看,真的很酸。
徐盐。
怎么了?
我要咬死你。
幼稚阴暗的小疯子。
……真的,你完蛋了。
好。那边边的脑瓜也安静。
时边跟我闹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抱着他,像蚊子一样嗡嗡嗡重复,边边,不许天天琢磨那些苦大情深的东西,要开心,我在呢。
天亮了。
出门干活前,我写好我是同性恋几个字,把纸条塞进时宁门缝。
中午时宁出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吃完把纸条给时边。
下次写东西以前,练练字,不然就学连线。五个字能写一面,不知道的以为我在研究古文。
时边捏紧纸条歪头看向我,我笑了一下。
时边站起来,我也站起来。
时宁看着时边追着我绕房子跑了三圈。两个瓜娃子。
-
秋收期,各家都忙着收稻子,路上堆的稻梗一茬接着一茬,只留出条缝走路。
徐盐,过来喝水。
时边坐在树下,我放下镰刀跑过去。
我喝水,时边给我扇风。喝完打算回去,时边握住我的手腕。歇一会儿,没那么着急。
噢。
徐盐,这棵树挡不住下午的太阳吧。
嗯?
我以前站在那条垄上,总是看见你蹲在这休息。我当时想,那么热的天,这小孩怎么不找个凉快的地方?
时边笑着看向我。我脸腾一下热起来,没抗住趴在时边肩上,小声说,你早就发现我了。
是呀。这么显眼的小孩在看我,我一下就看到了。
我蹭蹭时边肩头,嘿嘿笑了出来。突然想到自己身上都是汗,我肯定都臭了。时边好像没发现,我偏了点头想开溜。
没那么难闻,就是土的味道有点重,不嫌弃你。跑什么?
我放下心,安静地歇着。时边在周围捡了几颗石子堆起来,时边垒石子,可爱。
又想什么了?
你猜。
想我呗。
我很快地点两下头。时边好聪明。
好了,再夸就想拉你回家了。
那我去干活,我们早点回家。
去吧。
傍晚太阳落山,我挑着扁担和时边一起走在只有我们的小道。到了路口,很多人围在一起,挡住了路。
断了两指在外面活不下去,就想着回来。
腌臜东西,真是晦气。
……让让。我说。
他们让了路,声音落在后面。
这俩小孩,天天话也不讲,怪得很。
谁说不是呢。每次见都这么粘着,不像样子。
欸你说,他们这种脑子不对的,会不会……
不能吧,他娘那个性子,不得……
我放下担子转身盯着他们,他们噤了声。
想用唾沫淹死人,就别怕被人拔了舌头。时边冷冷地说。
那个男人站在中间,又一次看向我。这回他没有笑,视线落在时边脸上,眼中有短暂的不解。
我挡在时边前面。他收回视线,像墙根霉湿的苔藓毫无姿态地躺下,听那些人继续说,继续嚷。
下雨了,我和时边一起跑回家。雨下了好几天,我们趁雨停间隙收稻,打下的谷没地晒堆在屋里,蛇皮袋盖着。
池塘多了些蝌蚪,在荷叶上游。我和时边撑着伞沿边走,嗅到的都是草和水的味道。
我第一次找到这个地方,它不长这样。那时候池塘的水很清,能看到鱼,边上有两棵柳树。春天莺飞草长,夏天柳浪闻莺,总之都还有鸟在这生存。到现在,蚂蚱都不愿意来了。
我来。
徐盐,如果有一天……你会变吗?
我想说我不会变。但我其实不知道。人,都会变吧。日子分明是大差不差的,我们和小时候,好像都不一样了。
重复会让人觉得虚无,生活的徒劳感就像一块白豆腐,一碾就碎,碎了也能吃。再不尽如人意,也激不起什么情绪。不一样或一样,区别也不大。
你喜欢不同的生活吗?
不,我只能活着一成不变里。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的门上了锁再也出不去,直到永恒,那该多好。
那我们尽量不变。等稻子收完,我们可以在家待很久。
我时常会觉得自己荒谬。徐盐,为什么你每次都能这么快接受?
都是小事啊。边边开心才是大事。
我经常不开心吗?
嗯,我总是安慰不了你,只能看着你难受。我也难受,想和你一起疼。
时边抓住我的手腕,慢慢收紧。会不会不舒服?
我摇摇头。
你会。盐盐,我知道你被抓得不舒服,可我还是抓着,不会松手。时边低头咬了一口。就像以后再漫长无望,你手上也得有我的牙印。
我愿意。
……那我们继续走吧。
等一会儿。我拉好他,手指探进他嘴里按了一按,酸不酸?
……不酸。
好。天闷热,时边的颈背沁出汗。我搂住时边的肩和他接吻,再牵着他继续走。
土里多是石块,我们被绊了个踉跄。没摔,鞋底脱了。干活不脱在家不脱,下雨出来遛弯就脱,这鞋在陷害我们。
时宁的擀面杖邦邦地敲在桌子上,我和时边在拉小手。她回房间,又走出来,扔下两双鞋。我和时边穿着都很合脚。
天晴,我和时边割完最后一亩稻。在路上最后一次听见那个男人的消息,他跳水塘了。
-
今年冬天下了一场暴风雪,白色席卷天地。指缝里都泛着凉,整个村子都寂静下来。
我和时边不常出门。床上换了厚厚的被子,睡懒觉很舒服。时边看书,我坐在旁边练字,一天天就这么过去。
天黑了,我和时边坐在炭火旁,呼吸的白雾跟着烟飘走。
它都快黑了,还没烤好吗?
差不多,现在吃也行。我拨了拨炭盆边的红薯。我去拿个碗。
装好,时边给时宁送过去。没多久,房间传出碗砸在地上的声响。我心头一跳,立马跑去敲门。
你也进来。时宁说。
时边在捡掉在地上的烤红薯。
烫,我来。我去阻止,时边手快,还是碰到了。时边!呼呼,我们先去冲水。
时边拉住我。先听时宁说。
我不急,你们好了再来。
时边还是不动,我抱起他去厨房。厨房外是压水井,天冷冻住了,灌了半壶开水才化开。
我装了一桶水,用舀子给时边冲。还疼不疼?
我们回房间,回房间好不好?
时宁不是……
我说我要回房间!
我抱着时边回房间,盖上被子。时边抓着我的衣服,脑袋顶在我下巴,啃我的骨头。
闷不闷?我等时边咬完问。
时边没说话。我捧起时边的脸亲他的额头。怎么了?
……时宁,让我们去砍树……打棺材。
我一顿,搂紧时边。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嗯。
盐盐。
我摸摸时边的脑袋。没关系,边边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我在书里看到了。我很喜欢。
桌脚的字……
我知道。我把时边搂着我脖子的手拿下来亲,谢谢时边来找我。
爱和存在,你选什么?
选时边。
明天想吃苹果。
嗯,两个。
我们重新回到时宁房间。她在吃红薯,瓷碗放在一边,看起来没用上。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房内涌进一股风,她就关上了,倚在附近的墙上。
你们,还是不要在一起吧。
窗外风声呼啸。时边握着我的手一瞬间缩紧,我另一只手覆上去拍了拍。
本来,我只想说这一句。时宁笑了一下。现在是没用了。
天一黑,人就容易想旧事。你四岁敲门,我第一次和你讲话。我打开门,你站在门口,大大厚厚的书举过头顶。我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矮的小孩。然后你问我,人生南北多歧路,歧是错吗?
是不同。时边和时宁一起说。时边勾了勾我掌心,我知道,他在高兴。
你见我回你,就总敲门。我嫌你烦,让你一天只能敲一次。你给我耍心眼,说送饭不算,所以一天敲四次,敲到带徐盐回来那天。你把他藏在墙根,以为我不知道。我看着你们闹,长大,开窍,笨得吓人。
时边不笨。我说。
让你送他进梨园开发,你还不愿意。时宁对时边说。
啥时候?我问。
时边总算笑出来,就今晚吧。
时宁说,时边,不是天边是无边。盐不是廉,是无穷。
时宁说,小重山怎么生出你们这种人。
时宁挥两下手说,出去吧,安静点。
隔天大早,时边睡醒,我们去挑树,买漆,吃苹果。一步一陷露出黄土,水顺势往山下流,雪地其实没那么难走。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时宁没熬过去。
她说她不要葬礼,她要休息。
我们在家找了很久,时宁只有一张小时候的照片,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吃着糖葫芦。时边好几晚没有睡觉,赶出一件大号的。
时边让我杀了只鸡,做好以后带在身上。那天的土是冻住的,我和时边砸得花力气。
一抔土散在棺材盖上,时边动作停了很久。我们把土堆用铁锹拍平整,一起躺在雪地里。
徐盐,我疼。
我抬手去遮时边的眼睛,睫毛滑过我的手心,我好像也感觉到了疼。
她怎么,这样啊?早知道不听她的了。
我摸摸时边被冻红的脸。时宁是个善良的人。时边,你也是。
……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我清楚地看见你,很耀眼。
时边朝我挪过来,我抱住他,一起望天。
天为什么是蓝色的,为什么天没有尽头?我没问出口。后来我的手也不暖和了,时边和我牵手,我们走回家。
今晚该煮多少米?
……照旧吧。
饭菜放在桌上,完整的,看着碗上的缺口和细缝,我和时边都没动筷子。
我不想比较。但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切实地感受到死亡。白骨化尘埃,一个能呼吸的人彻底安静。没了,原来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土那么冷,那么黑,人躺在里面慢慢腐烂。
我突然害怕,时边也会受这个苦。
时边看出我害怕。回到房间,他抱着我的脑袋把我搂在怀里。宝宝,不要害怕,我会和你一起,你不会孤单。
我还是怕。
没关系,我陪着你。
-
时宁死亡的消息在春天传出去,带来一群陌生人。他们吵着这是他们的房子,要我和时边滚出去,见鬼一样。
我拿着扫帚站在门口,谁来都先给几下,扫帚断了就用木棍,抢棍子我就往他们身上泼屎。
他们在骂骂咧咧,喊得大声,说我,说时边,说时宁,仿佛他们无所不晓。我和时边骂不过他们,只能把他们拦在门外。
时边变得很瘦,吃不下,睡不着,喘不过气,抱着一摸都是骨头。
晚上时边突然从梦中惊醒。徐盐,我梦见我们有个家。
好,我们组成一个家。我亲亲时边的眼睛说。
我们穿的是白衣,也没顾忌,当晚拜了堂。
有一天,他们让一个小孩冲了进来,动静很小,我们都没看见。我发现追过去的时候,照片已经被撕了,碎片被踩在泥土里。
我抓住小孩,把他踢进泥里。腿断没断我不清楚,反正他在哭喊,也没跑。
我把碎片找齐,可有些已经成了一条条纸屑,像墙皮卷起来,我拼不回去。
边边,对不起。
没关系。时边说。沙尘被风扬起,时边眼睛红了。
我把时边抱回床上,一直亲他跟他道歉,时边没有哭,只在说没关系。时边把碎片压在书里,坐着发了会儿呆,然后睡着。安安静静地,窝在被子里。
等着时边呼吸悠长,我拎着小孩出门。天还没暗,他们围着一起有说有笑。
时边常说我是个没什么情绪的人,在这一刻,我感到心中的恨意在无尽滋长。
凭什么!
他们看见了小孩。可能因为我给小孩身上泼的鸡血够多,他们开始尖叫,骂我疯子。
疯子拿刀,他们才怕了,往各个方向跑的都有。
只有小孩父母冲过来,我什么都没管,打了再说。打完这两个我去找其他人,人多我不一定打得过,谁让他们分开跑的。
我对村里最熟悉了,我记得他们每一张面孔。我一个个找出来,什么趁手就用什么,实在没有再用拳头,让他们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干完收工,时边来找我了。
边边,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我笑着说。
你不在,我睡不好。你又忘了。
对不起。
时边没说话,帮我擦掉脸上的脏血,把我手里的刀拿走,牵着我回家。
我们一起钻进被子里。我把边边抱得紧紧的一起睡觉。第二天我们睡到好晚,时边起不来,除了做饭我就陪他一起躺着。
家里没人再来。
-
到了农忙季,我和时边每天都很忙碌。
家里空了很多,我和时边上山剁柴。背柴回来的时候,家被撞得乱七八糟。
说是好几头野猪突然跑下来,撞了好多房子和人。
好好的家多了几个大窟窿。边边,我们今晚吃猪肉吧。
时边瞅一眼我,去吧。
野猪跑得很快,又莽,不少人都受了伤,我躲得快,只在地上擦了一下。
时边很快来找我,知道我受伤踹了我一脚。碰上野猪的时候像火山一样,不是,是拿着火把砸它。其他人看见了也学,一头头野猪掉进陷进。
我拎着分到的猪肉,时边拎着我回家。我们一起补好房子的洞,把杂七杂八的东西重新堆好。
你是不是傻,什么家伙都不拿就跑过去。还跑那么快,我回过神来追都追不上。
我错了。
不听。来气,跪着吧你。
我跪在床上。时边看了会儿书,拽着我衣领跟我亲了一会儿,推了我一把让我跪在他腿间。
第二天我们又没起得来床,中午吃的臊子面。木耳蛋皮豆腐,再撒上葱花,很香。
为什么总有人不请自来,烦。
是村长的女婿。我和时边看见他差点面都吃不进去。
出去。我说。
时边,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我啊,不认识了?我爸让我来找你的,就是村长,你总该认识吧。
……这人是不是瞎。我看见时边也翻了个白眼,可爱。
他转身就要去关门。
别碰我家东西。时边说。
我也不想关门,但这事毕竟不光彩。好好好,外面现在没人,我就这么跟你们说。上次,野猪跑村里头来,那几头畜牲伤了不少村里人啊。
我和时边没搭理他。
伤的还都是那个地方,要不就是大腿。造孽哦。你们咋个一点反应都没有?
什么反应,反胃还差不多。我站起来要把人赶出去。
那些人大都刚娶了媳妇,没后代怎么行?宗祠传承这么多代,啷个能因为这种事情断了。时边,你总归姓时,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总要帮村里出些力。
我没听懂,但看时边脸色一变,我就把人扔出去了。他还在门外喊,时边这是你的责任,你就该做到。我嫌吵又把人赶远。
回来我把碗洗了,再去菜园翻地。时边比我早回家,我干着没劲耙完也赶紧回了家。
我们洗完澡躺在床上,时边今晚没看书。
怎么不开心?我脑袋埋在时边脖子里问。
想吐。
我一听就急了,哪儿难受?
徐盐。
在呢。哪儿不舒服?肚子吗?
我是不是你的?
不是。我是你的。我按揉时边的肚子回答。
那我呢?
时边是自由的。
啪。时边很用力地打了我一巴掌。重新说,时边是不是徐盐的。
我还是摇头。
时边掐着我的脖子把我绑起来,嘴里塞了衣服,我动不了也讲不了话。我不明白,时边想做什么。
时边跪在了我旁边。
我脑子里突然断了根线,为什么?不可以!时边不能跪!我用眼神乞求,拼命摇头。
时边看着我,我看见了血。
我挣扎,唔唔地喊,时边只是看着我。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不要痛,不要难过,边边,求求你,我错了。
时边拿出塞我嘴里的衣服,带着血的手指伸进我嘴里,声音有些哑。时边是不是徐盐的?
是!是!我心脏像被撕了道口子,酸灼的,恐惧的,再被铁锤砸烂。边边你不要这样,我记住了,我真的记住了。边边求求你放开我好不好。
我被放开了。我抱住时边,赶紧去看他的伤口,心疼得要命。我把时边放进被子,想去烧水。时边拉着我给我擦了眼泪,我给他披了一件衣服,带着他一起。
我烧好水给他清洗,亲他的膝盖,关节,还有伤口。我告诉时边我真的记住了,以后他可以随时考我。时边亲了亲我被他咬出血的肩膀,夸我乖。
我一生于是有了两条戒律。一,徐盐是时边的。二,时边也是徐盐的。
他经常上门游说,到后来直接让别人上门。惴惴不安孤注一掷地陪着笑,我和时边赶不走。
时边开始睡不好了。我脖子上的印子遮不住,时边白天醒来以后会盯着看很久。
我跟他说说关系,时边甚至不敢搂我。
他在书上写着,我要束缚,沉沦,堕落。我想写下我的痛苦,却只写出一段苍白残缺,显得不堪。
不堪这两个字,怎么也不该和时边搭上关系。我改了词,换成闪耀。
时边捏我的指尖,说我的字好看了很多。
再然后,时宁的弟弟出狱了。他踹开门闯进来,问时宁在哪?
死了。时边说
你在找死。他阴狠地盯着时边。
滚出去。我说。
可时边把我拉开。盐盐,你去房间等我。
我给时边塞了根木棍,不太乐意地回房。我耳朵贴在门上,什么都没听清。
你闭嘴!时边在大喊。
我撞开门冲进去,就见那人在靠近时边,我把他踢远,抱住崩溃的时边。
那人砸在墙上,反而大笑,嘴里嚷嚷着什么跑出去,再也没回来。
时边指甲嵌进我的肉里,人跟着气一起沉下来,几乎跌坐在我身上,像是恶心到了极致,弯腰嘶吼却没发出声音。
时边,边边……我不停搓他的脊背,亲他的脸,亲他的手指,喊他边边。
我抱着时边整个下午。一个转身的功夫,菜刀就捅进了时边肚子。
时边笑着,徐盐,跟我一起死好不好?
我从地上爬起来,爬到时边眼前。好。
可是这次没有边边没有高兴。他边笑边流泪,血从衣服嘀嗒在地上,很急,很红,就像要把我淹死。
我都在想太阳怎么变成两个跑到边边眼睛里去了,太阳那么晒,边边肯定很不舒服。
时边的大脑里活着一个小孩,是小时候的时边。他不开心了,时边说不想死。
我抱着时边去求村医。村医喊来村长,他们让时边娶老婆。时边让他们滚。他们愤怒,让我从村头一步步跪到村尾。我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笑着跟着我,月亮出来,他们就散了。
边边说衣服脏了,我只好先回家烧水给边边洗衣服。
回家路上,有个小妹妹朝我背上扔了一大坨黑泥巴。我低头去看,黑泥巴露出塑料袋,是草药。
我给时边处理伤口,敷药。
我说,时边,我们走吧。
好。
被外人入侵的那一刻,给时边带来痛苦的那一刻,家就不再算家。悲伤的成本太高,我和时边都不富有,是我的错。
我收拾好行李,拿上一根竹杖,背着时边走出那座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出自曹丕《大墙上蒿行》
“人生南北多歧路”出自黄玠《与黄南窗陈直卿吴江长桥晚望》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出自《孙子兵法》
[合十][合十][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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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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