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门,有人来再知会我。”周望在关门前对着贴身侍从说道。
堂厅还算整洁。赵氏的家丁显然在混乱中仍尽力维护着主人待客的体面。门隔绝了外面炉区那撕心裂肺的锤击、翻找的混乱噪音。
应和明并没有立刻坐下。他走到桌旁,毛笔草草画下一张地图,手指轻轻划着,落在一个点上。
那是赵氏领地所在。
那里是江州盟边境线上凸向北方平原的一枚狭长三角,尖端如矛,深深扎入北莽草原的侧翼。
“这真是块福地。”应和明悠悠开口,像在感慨风景,“南,得我阿桑克边境贸易之利;北,可抵草原深处商路要冲;东边是鹰愁峡要塞……”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赵氏领地那狭长的轮廓缓缓移动,最后,停驻在赵氏最北端,那一点边界标注上。
“还贴着北莽的屯兵谷口。”他收回手,转身看向桌边已经落座的周望,“当真是得天独厚。进可探风,退能遮形。如此地界,无论行商坐贾,或是做些不方便宣之于口的营生,都极是便利。”
他话中的“营生”二字,像羽毛般轻飘落下。
一个时辰前,周望还蹲在矿炉旁随意搭起的棚子闭目养神。应和明从天而降,带着阿桑克铁匠索罕前来助援。
那铁匠不会说官话,全由应和明翻译。冶炼炉的问题被索罕三下两除地解决干净。而应和明却对周望使眼色,让其将自己带到一处偏僻之处。
“少主的意思说,此次赵氏矿炉是被人投入蚀骨灰破坏,而蚀骨灰却又来自北地。”周望皱起眉头问道。
“正是,蚀骨灰产于北莽,阴毒至此,功效奇诡,能在高温下腐蚀金属,曾被用于军事。”
“少主如何知道这北地之物的?”
应和明收回目光,坐到周望旁边,“昔日阿桑克境内,有人贪图其利。利欲熏心之辈仗着与边军千丝万缕的瓜葛,打通关节,竟在三处边陲小城的黑市之中,将其明码标价。
“火器匠坊,兵甲炉窑,只需些许,便能令日夜赶制的心血毁于一旦。其威名所至,连草原深处的几大部落也曾遣使重金求购,用作内斗倾轧。”
“父汗深恶痛绝,曾颁下严令,阿桑克上至王室下至牧民,敢擅产、敢私贩、敢持有、敢使用者,格杀勿论,才算是压住了这股邪火。”
上一世赵氏铁矿在同一个时间点上出现毁坏。但当时没有周望的助力和周牧野的首肯,他无法直接参与此事。等到他派人彻查背后真相,竟然挖出这条与阿桑克长老有着密切联系的地下贸易线。而这一世他给出些许提示,提前打压黑市贸易,也削弱了阿桑克部分长老的权势。
应和明不再言语,背往后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睛:“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赵氏领地上竟会再次闻到蚀骨之味,甚至还被应和明这位异族少主发现。军事重地做黑市买卖,甚至可能与通敌!失了里子丢了面子,这几家世家大族真是如跳梁小丑,不知羞耻!
周望为了这事几日没有安稳睡上一觉,此刻更是怒火攻心。应和明抬眼望过去,手指伸进衣袖准备掏出什么。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猛地撞破了紧闭的厅门!
“师傅——!!!”
厅内二人霍然抬头。
厅门已被外面侍立的侍卫撞开:“大人快看!”
门外狭窄的甬道,原本等候听命的几个赵家仆人早已吓瘫在地。距离厅门不过数丈之外,两个赵氏私兵家丁,正死死拖拽着一个如同破布袋般的人向一旁拖行。
那人穿着专营署低级管事特有的靛蓝短褂,但此刻污秽不堪。他的头歪向一侧,脖子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嘴巴大张,空洞地开合,喉咙深处只发出“嗬…嗬…”的气流摩擦声——竟是个彻底的哑巴!
小学徒顾不上自己,挣扎着跪爬几步,死死抱住一个家丁的小腿,涕泪横流。
“放了我师爷!师爷没有错!三……三天前!三天前师爷还亲口叮嘱过小的!说这炉里蚀骨灰每百斤料下三钱!三钱!是三钱啊!他叫我看紧那批新到的火砖缝线!明明是你们让我们这么做的!是你们逼哑了他!放开他!!”
两个赵氏家丁脸色陡变,眼露凶光,其中一人已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腰间短刀!
“放肆!”周望闪电般掠至厅门口,抽出断月岗将短刀掀开。
几乎同时,周望的四个贴身护卫,抽出兵刃,剑尖遥指那两个被慑住的家丁咽喉要害。
死寂。
出事到刚才从没现身的赵乾虹沉着脸,突然从另一侧通道大步走来。他走到厅门口,掠过扶起学徒的应和明,最后落在持刀的周望身上。
“怎么回事,”沙哑的声音回响在死寂中,“在贵客和少盟主面前动刀,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两个家丁“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身体颤抖。
赵乾虹转向周望:“少盟主,先把刀收起来吧。我们有事慢慢商量。”
“呵,”周望几天的火气终于有处可发,管不了对面是谁,“赵老终于得了空,前来巡视事情办的如何了?!”
赵乾虹面色立马沉下,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他是谁?为什么变成了哑巴?还有,蚀骨灰三钱?赵家竟然还藏有这般禁物?!”
“少盟主莫要急躁,不如……不如我们前去大厅详谈?”
“不。我今日偏要在这里问明白了。赵氏三日给不明白一个解释,”她刀尖指向学徒,“我让他给我一个解释。”
赵乾虹拱手作揖,随后道:“这是江州盟内部事务,若要审问,还请应少主回避。”
应和明对赵昌宏极其自然地颔首示意,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周望一手抓住。
“此次矿炉修复,阿桑克铁匠功不可没。往后互市事务自然要公开于应少主。”她扭头低声道,“少主留下,陪我一道审问。”
没有看应和明是何反应,周望将学徒拽起身:“说,铁砧为何损毁?炉膛为何在关键时刻崩塌?是谁让你做的?”
她身体微微前倾:“想清楚。此刻说谎,刀起刀落后果由你全家承担。”
那学徒被吼得浑身一激灵,哭声稍滞,随即如同洪水决堤般喊了出来:“是…是师爷!是师爷让我做的!他塞给我十……十个铜板……还说,是……是上头安排的!只要做了我俩就能吃上下顿饭……”
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他说……只要按他说的时辰动了那几块砖和砧槽下面的基脚……就、就没事了!还让我加入些黑灰,我问是什么,他只说是蚀骨灰……结果前几天师爷就被抓起来,说我们放了什么禁物,叫蚀骨灰,说我们通敌北莽……但是我俩连这三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啊!又怎么知道不能放啊……呜呜呜……”
未等周望再次开口,赵乾虹厉声呵斥道:“信口雌黄,媚上欺下!你们只是管加料加工的下人,何时轮得到你们执行上头安排?!”
赵乾虹再次弓腰作揖,脸色半点没有刚刚杀气腾腾,语气极尽陈恳:“老朽这几日属实怠慢少盟主,但都是为了揪出毁坏冶铁炉、阻碍互市的罪魁祸首,四处奔波。没想到竟然抓到如此胆大之人,往冶铁炉里面放北莽才有的蚀骨灰!!”
“这小子口口声声的师爷,祖上便是通敌叛国之辈!数十年前赵氏军与北莽关山越一战损失惨重,是因为军中甚至百姓中有投敌求荣的宵小之辈。而这个管事的祖上便是其中一员!”
“不料此等卑劣行径再次重演,他前去黑市与北莽交易结果被无辜之人发现。他发现后,痛下杀手,幸得其中留有活口真相得以大白。还请少盟主明鉴啊!”
这般辩词往小学徒和管事兴头到脚泼了盆冷水。管事不顾手指节受刑扭曲,用尽全力爬向周望,竭尽全力张嘴说话却只能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学徒口中只知道重复“胡说胡说,师爷从来没有去过边境,家中只有我们二人”。
应和明站在旁边久久没有发言,突然抄起地上的短刃向学徒刺去。
学徒瞠目结舌,腿上的布料湿透,竟然失禁!
然而刀尖堪堪停在学徒喉咙前,应和明收起短刃悄声道:“失礼了。”
“不识得‘蚀骨灰’二字如何写,想必也不曾读过书,写不了字。仅是拔刀,便吓得六神无主。家中只有二人,估计生计也十分困难,一举一动小心翼翼。”
应和明转向周望,声音平和道:“这样的人,根据在下的经验,不像是通敌的人选。”
赵乾虹再次抬高声音:“应少主,人证物证俱在!这人……”
“这人若真是通敌,也应该拉回江州,留于盟主府好好审理。”周望终于开口,“这两人我们带走了。”
赵乾虹愣住,片刻后唇边挤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那笑意如同毒蛇的信子探出,带着森然的恶意与探究,不容抗拒地卷向周望。
“按我赵氏的规矩,此等吃里扒外、罪证确凿之人,应立毙当场,悬首示众!赵氏规矩明确,不劳少盟主费心!”
“呵呵,赵氏的工人,也是我江州盟的人。可以按赵氏的规矩处置,自然更可以按盟主府的规矩处置。”周望右手缓缓抬起刀,突然一块刻着“周”的乌金令牌顺着她打开的左手坠下。
“盟主令牌在此,此二人归盟主府所管。我看谁敢拦。”
“胆敢阻拦,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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