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的路上,湿哒哒的雨水溅落,河霞尽力把自己缩在伞下,不想沾染上一点潮湿。还没走到宫门口,就看见远处有个撑着伞的人小跑着朝自己赶来,衣襟里还抱着东西。
“柴大人?”走近了,河霞才瞧清是谁。
那日河霞问柴卦能不能帮他个忙。
“我听闻柴大人爱书如命,对于修补书籍也颇有心得手段。正巧前些日子我得了幅字画,不知怎么被野猫爬上去刮坏了一片,所以便想问能不能劳烦柴大人帮我修补一番。若是可以,大人想讨要什么报酬,只要河霞能力和操守之内,一定办到。”
柴卦摆摆手,“河少卿言重了。因为小辈们这些事,我正愁着没有什么东西好补偿你的,你这无疑是给了我一个台阶啊。况且,有你这样的爱书人,我行个举手之劳又有何妨。”
河霞有些吃惊,这才过去几日,左右不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没想到柴卦居然如此上心。
“柴大人快快和我到檐下避一避。”此刻河霞也无心再关注会不会潮湿的事情了,举着伞往柴卦那边倾斜。
檐外雨水成线,柴卦抖落着衣袖上沾的雨滴,小心翼翼地掏出藏在怀里的字画。“河小友,你这字画不是俗物,柴某可是过了好一把眼福。”
“此幅字画确实是位早已绝笔的大家所作,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劳烦柴大人了。”
柴卦笑了笑,“诶,河小友又言重上了,哪有什么劳烦。说起来我也倒是有些羞愧,柴某技艺实在有限,这幅字画有处破损实在修复不了,我便自作主张地填了自己的字上去,如此才算勉强的不负所托。”
字画交到河霞的手里还带着没散去的温度。
“本不该在雨天归还这易损之物的,但是今早出门天气还正晴着,谁承想这三月的天还真是娃娃脸,说下便下了。若不是陛下给我们每人找了把伞,今日各个都要淋成落汤鸡。”
河霞捏着手里的字画,上面还小心地包了层油纸,由此可观柴卦的用心。
“柴大人可真是爱书君子一点不假。” 耳边的雨水不停,河霞听着柴卦念叨,忽地有种轻松闲适的氛围将她包裹,让她情不自禁地就笑了出来。
“爱书君子什么都是虚谈,不过是幼时家贫,借书读惯了而已。怕有了损坏之处,惹得别人不喜或是赔款,这才留下了这么个性子。”柴卦说着似乎有些羞涩,正经的方圆脸上透着憨厚。
“正因为柴大人是寒门出身,如今坐得尚书之位才更令人钦佩。您的这一路是多少寒门书生勉励自我的典故传奇。以前在国子监读书时,柴大人的名字没少被寿衍老先生提过。”
“寿衍老师也会提我的名字么?我以为他只会记得陆京诀呢。”柴卦这话说得有些酸。
倒不是他有意看轻自己,实在是作为和陆京诀同届的学子,陆京诀的光就像是太阳般耀眼,足以遮蔽他们所有人。
在河霞之前,所有人提起当世文采之最,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陆京诀。十七岁高中状元,三十七岁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在位至今清正廉洁,敢于直谏,是昌平帝盛赞的良臣,同时也是是天下读书人心中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陆大人自然没少提,但是您的名号也是响当当。”
“你这小子就别恭维我了,我的名号再怎么响也不及你三元及第来的惊骇世俗。”柴卦难得开口打趣道。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柴卦又感叹。“河小友,你为什么想做官?”
河霞没有立即回答,思量了一会才慢悠悠地说道,“和这世上大多的读书人一样,我三岁启蒙,在还不懂是非黑白的时候就开始读书,读了这从古至今数不清的圣贤书,渐渐地心里就有了种念头。这种念头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每当我多读一本书,这念头哽在我喉间的感觉就强烈一分。策论里总写那些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写多了便总把自己也代入了。越想要做到,反而越求而不得。后来去了翰林院,去了大理寺,成熟了些,横在心里的念头也算明了。想明白了是那是因为什么,无非是力不能及的悲悯心在作祟罢了。”
“是啊,我们做文官的,做到最后所求也不过是一个‘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天生悲悯,若是没有这颗心,又怎么能称做真正的人矣?”
细雨还在落个不停,檐下河霞和柴卦相谈甚欢,你一句我一句,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一层。
“今日真是高兴。河小友,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你是贤臣,有自己的主见,我也不堪倚老卖老,只是和你交谈一番实在畅快,耐不住以这些年的浅薄阅历告诫你几句。”柴卦目光看向雨幕,淅淅沥沥,落地的雨水溅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柴大人请说,河霞自当洗耳恭听。”
“你既以入朝堂,自然已经体会过了,大多时候你都没法随心所欲,更多的都是身不由己。为臣者,听圣命,敢谏言。但你能做的也只有谏言,空说无力,改变不了圣心。或许十回百回里,你只能改变那么一回,而这一回也就足够了。就算此生只会有这么一次创造变局的机会,你也不要灰心,要拼上一切去争取。成功了这一回,人生也算是无悔。声色犬马,权势利益,坚守住本心,不要被熏染。高处走的久了,也记得莫忘脚下土。唯有地实步稳,才能行路绵延。”
柴卦沉着声,声音似乎荡在雨幕里,随着哒哒的雨声缥缈,回响在河霞的耳朵里。
潺潺的流水延向低处,河霞眸光深邃,正色轻言,“河霞受教。”
斜风吹起,檐下风铃摇摆。河霞看着雨幕里打着伞走远的柴卦,紧了紧怀里的字画。
宫道宽长,油纸伞渐开雨珠,天地被落雨的雨鸣塞满,鞋尖不可避免地染上湿意。三月春雨,还泛着凉意,河霞小心地走着每一步,不让雨水泛上衣摆。
许是因为和柴卦耽误了些时刻,此时的宫道无人,孤寂空荡的很。河霞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行着。鼻尖传来淡香,她仰头看向宫墙两旁。
梨花初绽,洁白的花瓣在雨水的滋润下透着晶莹,幽香萦绕在鼻尖。花苞也咧出口,观模样,这场雨后便要大开。细枝攀出,不少极盛的花零落,层层叠叠碎落一地。河霞抬起伞,伸手接住一朵,抬伞间隙,一瞬的目光看见相隔一段距离的楚疾礼。
他今日穿了件素雅湛蓝的圆领袍,腰间黑带勾勒的整个人分外挺拔。撑着伞站在梨花枝下,斜风偶尔吹起发丝拂过面庞,他出神地望着墙后的梨花,细雨拍打着,以河霞旁观的角度看去,有种说不上来的哀伤。
他为什么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悲伤呢?从河霞第一次见他,他就总是低着眉,好似没见过人间喜乐事一般。
她的目光也许过于直白,楚疾礼偏过头,看见是她似乎也惊了一瞬。
河霞含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曾想,楚疾礼竟迈步走了过来。
“楚太医。”人都走到跟前,河霞只好又唤了一声。
楚疾礼没有如寻常一样回礼,而是直白地开口,“距离上次给河大人瞧治已经过去快半月有余,河大人若是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大可以告知下官,免得这样不尊医嘱增加下官的负担。”
河霞心里一怔,她说她忘记了什么,原来是把楚疾礼这事忘记了。
“是我的过错,楚太医莫怪。实在是大理寺繁忙,我确实忘记了这回事。但是也亏得楚太医医术高明,那次诊治过后我再没有犯过了,连咳嗽声都少有。”知晓是自己过错的河霞,回起话来也没有多大底气,只能挑着好话说。
楚疾礼没有说话,河霞悄悄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他的眉头微蹙,似乎是真的有些不满,呼吸间还若有如无地叹了口气。
河霞知晓这种公务增多的感觉,她审犯人时也向来厌烦为了包庇而做假证的所谓证人。想到这,河霞的愧疚之心就更甚。
“楚太医,你不若现在就诊,我肯定已经完好无恙。”
“今日我不当值。”
“只是搭脉,片刻就行。要不然之后我也再无机会来找楚太医了。”说着,河霞就撩起衣袖,将手腕那节端平搁置在楚疾礼眼前。
楚疾礼瞥了眼她的手腕,又看了眼她。“大理寺这样忙么?”
“往常还好,只不过陛下命我督查翰林院的案子,平日百姓投递的那些又不能不管,所以叠在一起,这段时日便更加繁忙了些。也是因为这样,才遗漏了要寻楚太医的事。”河霞说着,又见缝插针地为自己开解了一句。
“罢了,你随我来吧。”
“去哪?”
“太医院,你的病还需再扎一次针。”
这次,楚疾礼没有再表现出情绪,只安静地朝着太医院走去。
银针扎入皮肤,突然的刺痛感传来,河霞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楚疾礼见状,握住她手腕的手更使力了些。
“忍一忍,扎针位置不能错。”
河霞不怕疼,只是刚刚那针来得突然,她一下没做好准备,才本能地回缩。
想起上次多言造成的情形,河霞这次连余光都没有多瞥楚疾礼一眼。不过这次显然新奇东西多了些,她没来过太医院,自然什么都得好好看上两眼。整面墙的药草柜,还有许多听过的,没听过的医书都放在一处。
枯燥乏味,和医术这项技艺一样。行医者需得更多的苦读才能达到和旁人在其他领域一样的高度。
“楚太医今日不当值,为何在宫中?”
楚疾礼扎完最后一只针,松开了河霞的手。“我似乎不是河大人的犯人。”
言下之意就是他没有义务回答河霞的问题。
这楚疾礼可真不是个君子雅人,她不过正常的寒暄,这样一答,倒显得她又多嘴多言一样。
河霞不再说话了,楚疾礼也没感觉到自己让局面变得尴尬了起来,自顾自地往药柜走去。他走来走去地抓着药,似乎怡然自得地很,丝毫不觉难耐。这般下来,自始至终无趣煎熬的就只有河霞一人。
等待拔针的时间里,河霞看着他在药柜前开开合合,抓了好几包药。就这样看着他做事,时间过得也很快,兜转了几圈,就到了拔针的时候。
楚疾礼动作迅速,三下五除二就将所有的针拔了干净,河霞正准备告辞离开时却又被拦住。
河霞半只脚已经踏出门槛,听见楚疾礼唤她又顿住,就这样一只脚卡在外面,一只脚留在里面,望着楚疾礼提了一兜的药递给她。
“河大人近日劳累过度,身体有些疲态亏空,回去一日一服,可以安神定息。”
河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楚疾礼送出了太医院。
离开皇宫,河霞手撑着伞,手腕处系着药包,另一只手裹着字画,就这样一路负担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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