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梅第七天,雨大到像有人站在云端往下泼水。沈青禾戴着斗笠,蹲在仓库门口数麻袋,心里跟雨点一样乱。顾澎踩着泥浆跑进来,声音混着雨声:“上游泄洪,渡水要漫堤,快去把秧盘抬到二楼!”她二话不说,跟着他冲进雨幕。
河水已经涨到膝盖,远处老学校的后山“轰”一声塌了半边,几头黑影在洪流里挣扎——是野猪,五头成年野猪被困在残台上,嗷嗷直叫。沈青禾脑子一热,解开缆绳,把船划过去。顾澎抓住树枝稳住船身,两人合力把平台拉到船侧。一头小野猪脚滑落水,她俯身抓住它后腿,腥臭的冰水和猪鬃味一起涌进鼻腔,她差点被甩进河里,却死命攥住。船身猛地一沉,秧苗盘被冲得东倒西歪,她心疼得直抽,却顾不上收拾。
一小时后,野猪群被转移到老学校礼堂。母野猪前蹄跪地,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像在说谢谢,又像警告。沈青禾喘得说不出话,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她伸手想摸小野猪的背,却在指尖离鬃毛一寸处停住: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救下的,不只是几条命,也可能是更大的麻烦。
麻烦来得比想象快。第二天清晨,雨暂歇,薄雾像纱罩在稻田上。沈青禾端着热水瓶去老学校,推门一股腥臊味扑面而来——五头野猪把礼堂舞台刨成蜂窝,幕布被撕成布条,最要命的是,它们冲破侧门,闯进了隔壁的实验田:那是镇上农科所委托合作社搞的“富硒稻”示范区,苗株价值是普通秧苗的五倍。
她站在田埂,看着被连根拱起的嫩绿,脑袋“嗡”地一声炸开。身后传来脚步声,顾澎提着木棒跑来,脸色比泥水还沉,“得赶紧把猪转移,再让林业站来评估。”
评估结果很快下来:野猪属“三有保护动物”,不得私自宰杀或买卖,须由县级部门统一安置;毁田造成的损失,谁圈养谁负责。实验田共毁三亩零八分,按合同价折算,赔偿金额八万四千六百元。数字一出,沈青禾眼前发黑——她账上只剩不到两万。
更糟的是,动保志愿者把视频发到网上,#合作社私圈野猪#冲上本地热搜,评论区骂声一片;收购商借机压价,原本谈好的糙米订单被单方面取消;村民们围着老学校,担心野猪再跑出来伤人,七嘴八舌要求“赶紧处理”。
她第一次尝到“一夜负债”的滋味。夜里,她独自坐在仓库门槛,望着黑黢黢的野猪圈,耳边是猪群偶尔的哼唧,像五口大钟,一声声敲她的脑门。顾澎提着两罐啤酒走来,拉环“啪”地弹开,白色泡沫涌出来,像压不住的愁绪。他陪她沉默地喝,半晌才开口:“野猪能毁田,也能生钱,看怎么转。”
一句话点燃她骨子里的赌性。第三天,她带着林星野直奔镇工商所,咨询“临时养殖许可”与“特色肉品流通”政策;又连夜联系省城的野味餐厅,得知冷冻野猪肉批发价高达四十五元一斤,但必须取得林业部门出具的“应急宰杀指标”。她连夜写材料,把“灾后应急处理 生态订单养殖”打包成方案,厚厚一叠,塞进防水文件袋。
第四天清晨,她冒雨赶往县林业局。雨水打在车窗上,像无数小石子,她的心跳得比雨点还急。接待她的是一位女科长,看完材料,沉吟半晌:“原则上野猪不得流向餐桌,但特殊情况可特事特办——你们必须公开透明,接受监督,且所得收入优先用于赔偿与公益。”她连连点头,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回村路上,她给顾澎发语音:“指标拿下,接下来卖猪还债,还要卖个好故事。”声音沙哑却带着光。
第六天,镇中心广场,一场“野猪生态处理暨公益拍卖”在工商与动保双方监督下进行。五头野猪被专业公司电击屠宰,现场直播,检疫、过磅、封袋全程公开。镜头里,沈青禾身穿白衬衫,袖口沾着雨点,面对记者提问,声音稳得出奇:“我们错了第一步,不想再错第二步。今天每一分钱,先赔实验田,再留种子做‘订单养殖’基金,剩下的资助镇小食堂。”
拍卖价比预期高出一截,加上现场企业与个人捐赠,共筹得二十七万八千六百元。赔偿款当场划给农科所,余额存入合作社专项账户。她握着转账回执,手指微微发抖——那是她第一次与“公家、公众、公益”三面对话,也是她第一次把“危机”切成“机会”。
然而,风波并未平息。部分网友质疑“拍卖款去向”,动保组织申请审计,镇里要求合作社提交详细账目。沈青禾连夜做表,把每一笔收入、支出、余额都贴到公众号,连打印纸费用都列得清清楚楚。第二天,审计结果出炉:无一毛挪用。质疑声渐息,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与钦佩——一个外乡姑娘,竟能把“野猪灾难”变成“生态样板”?
她趁热打铁,带着“订单养殖”方案,去省城参加创业路演。PPT是顾澎连夜帮她做的,封面是一头野猪剪影,背景是稻田,标题只有四个字:“猪稻共生”。她穿着借来的西装,站在聚光灯下,声音不大却坚定:“野猪毁田,是因为它们饿;人怕野猪,是因为没路。我们要做的,是把‘害兽’变成‘收益’,把‘恐惧’变成‘合作’。”
台下,一位做生态食品投资的老总举起牌:“我投一百万,占股30%,你们干不干?”她愣住,手指死死掐着掌心,才没让自己哭出来。签约那天,她特意穿上外公的旧棉袄,胸口绣着“稻香”两个字。合同签署完毕,她抬头看窗外——省城的天空灰蒙蒙的,却有一束光穿透云层,照在纸上,像给未来盖了个金色邮戳。
夜里,她回到被洪水冲过的田埂,月光像一层薄霜。顾澎远远走来,手里提着两盏风灯,一盏递给她。灯芯点燃,火苗在玻璃罩里轻轻摇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水面上,晃成一片金色的涟漪。他们并肩走,脚印深深浅浅,像写在一页湿透又摊开的纸上。
远处,修补中的电杆矗立,电线晃荡,像还没弹完的弦。沈青禾抬头,看见山那边有闪电,无声地划破云层——雨季尚未结束,下一场洪水或许已在路上。可她不再怕。她手里有了钱,心里有了谱,身边有了人。她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回头对顾澎笑:“等下一轮洪水来,咱们就让它冲个更大的订单。”
顾澎没说话,只把风灯举高些,让光先替她开路。灯影里,他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柔软的铜,像一块正在升温的炭,沉默却可靠。沈青禾收回目光,脚步不自觉加快,泥水溅起,落在她裤脚上,像一枚枚小小的勋章——这是第四章的结尾,也是她真正走进“风险与资本”战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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