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界碑半截埋在荒草里。
小孟集,村尾已是一片荒地。边缘锋利的灰绿芒草,淹过他的胸膛,看不见边界。他遂徒手拨开面前的芒草,朝深处洄溯。
天上的云在聚集,在流散,在失所。云们聚集在一起,变成乌云,乌云们彼此撞击着,撞击出闪电,照亮一刹芒海里泅水般前进的这个人。他的双手有时被草刃划伤。有时他的脚步会被一截仍然坚守的土坎绊住,绕过残垣,前面还是无边无际的蒿莱。
他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头顶隆隆滚过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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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里一道电闪,一霎暴雨倾盆而下,一把一把地挥洒。空荡荡的小村落一眼能望到头。
整个村子,只有村尾唯一一扇柴扉开着。雨中喊了半日无人应答,只得自己进去。只见这也是一个荒芜的院子,杂草丛生。荆棘遮住户牖,几间屋子的门上却还上着锁。
阿瞻扶阿姊在檐下找块干燥地面坐了,见她还小心翼翼扶着腰,知是方才摔的,难过道:“都是我没用。阿兄在就好了。”怀之呸了一声:“他有什么好,还不如那个郎君。”阿瞻气道:“你怎么向着外人,谁知道那个郎君是什么人,一句话都不多说就走了。”怀之冷笑道:“你阿兄倒说得多,哪句不是骂你的?”
聿如翻手牵过她,安抚两个道:“都没什么好想的。我们靠自己,没人拘管着,凡事自个儿做主,多自在。”
“……也是。”
大雨落下来,先前天地间沉闷的气息一扫而空。颧骨上被那歹人挥拳击打的地方仍然作痛。她回顾方才情形,思量往后应如何改进避免。不向人问路是不可能的,不要人带路只怕会错走许多弯路。关键在识人须明,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她对着膝上的包袱瞧了瞧,脱了外衫,把包袱系在腰上,再穿上衣衫遮住。是她先前疏忽,薛衡的包袱皮花色布料都太富贵鲜亮,就这么背在身上,难免引人觊觎。
怀之四下打量着这间老屋。屋檐转角下,一个系在环首直刀上的包裹靠墙放着,看上去很眼熟。她定睛一瞧,轻呼道:
“阿姊,你看!”
瞻之直跳起来,心虚唤道:“郎……郎君?”怀之眼尖,见杂草丛里有人踩出的痕迹,指道:“看那里!”
瞻之让她俩歇着,他去探探。自从阿姊晕倒后,他仿佛找到了一点担当的感觉,事事挡在前面。
少年文弱的身影没入芒草丛中。聿如等了一会儿,坐不住,也和怀之也跟去看看,走到一半,只听一声大喊。
聿如和怀之急急赶来,只见大雨之中,深草丛里,那郎君摊着手脚躺在雨地上。
“郎君死了!”
聿如自己都不知怎么回事,心口骤然一阵闷痛,一阵空白。怀之狠狠一跺脚,眼泪掉下来:
“阿姊!”
阿瞻呜呜咽咽地抹眼泪。虽然上次告别得那么决绝无情,但面前这人确是个正人君子,自己刚才还怪他不多说话。聿如想到这一路就没碰到几个好人,唯一的好人还这么个结局,眼泪也扑簌簌直落,泪眼朦胧地看看孤零零躺在蒿莱丛里的人,揽住怀之,哽咽道:
“入土为安,我们把郎君埋了吧……”
湿嗒嗒的衣裳贴在身上,瞻之打了个冷颤,忽从脊背生起一阵寒意,刚想往后挪一点,面前的死鬼郎君忽然坐了起来。
三姊娣顿时定住了,紧接着“啊”地尖叫着遽然后退,一个绊一个地跌倒在草地上,惊恐万状地以手撑地。
两边惊恐对视,那郎君抱歉道:
“我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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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午后,四人相逢在荒芜的村落。衣裳都湿透了。孟寥拨开荆棘,掰开锁,堂屋屋顶塌陷,地上一片积水。于是又开了东厨。他们见他掰开锈住的锁好像掰萝卜一样轻松,又觉得好厉害,又觉得不太妥,小心问,这家主人要是回来会不会不好?
“这是我家。”
阿瞻忙道歉,说他们无意擅入,刚才雨太大,以为里面有人才……
“确实有人。”
阿瞻倒也无法反驳。孟寥看厨房地上还干燥,示意他们进屋:
“你们先换衣裳。我去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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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寥砍了几段树枝,搭了两个简易木架来晾湿衣裳。其余劈成细条,拿行囊里的白桦树皮助燃,烧起火盆。
树枝潮湿,火一直在冒烟。雨天,荒村,旧宅。若他们没有出现,他不能想象会是何等凄清境况。大概他会一直在雨地上躺下去。
他忽然获得了一些平静。
阿姊阿妹都不说话。瞻之觉得自己负有外交的责任,讷讷关心道:
“郎……郎君方才怎么了?”
孟寥早有准备地答非所问:
“雨太大了。”
他很尴尬,每次这种脆弱的时候都被他们碰到。
瞻之终于闭了嘴。
昏暗的光线里,四个人雕像一般默坐。半晌,其中一个雕像俯身添柴,不经意瞥到那娘子的颧骨一片红肿,敛眉问:“你怎么了?”
聿如从沉思里回神,下意识转侧遮掩:“摔的。”
怀之奇道:“这哪里——”阿姊匆匆起身:“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多谢郎君。”说着便去收木架上的衣裳。侧影分外清晰地显出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伸臂时动作有些艰难。
孟寥微微惊异。他还不知她竟是有了身子的人。回想起来上次见面时并不明显,如今才显怀。
阿姊背对着他们叠衣裳。瞻之怀之并不想这么快又上路,对视一眼,正不知如何开口,郎君问他们要去何处。一个犹豫道:“梁县。”一个加上:“青槐坞。”青槐坞他不知在哪,梁县是知道的,和小孟集南辕北辙,怎么会走到了这里?
“迷路了。”“被坏人骗了。”
聿如转身和怀之同时出口,愣了一愣。
孟寥没说话。他清楚一个女子孤身带着两个半大孩子走长路会遇到些什么人。她就要当娘了,一边还要当阿姊。又胆大,又自尊,还不愿承认碰到了歹人。
聿如尴尬异常,很能明白他刚才为什么答非所问,因为脆弱被撞破如此令人气恼。收了衣裳去拉弟妹出门,只听那郎君道:
“你替我解过围,还没谢你。若信得过,我送你们去梁县。”
聿如诧异地停住:
“我不曾替郎君解过什么围。”
“在山里,老隐士家。”
“我忘了。”
他抬眼:“我记得。”
她噎住,片刻道:“多谢你,我们认路。”
“你觉得我也是歹人?”
她不答话。
孟寥解开自己的行囊,找了找,把自己的过所给她。去洛阳报到的调令文书也给她。“若不放心,这些都押在你这里。”
聿如愣愣攥着他的过所和调令。怀之拉着阿姊坐下来。孟寥不催她作决定,任她慢慢思忖。
外面又下起雨。但天放亮了,檐前透明的雨丝。她看着外面的雨,想起先前只用树叶草草擦了擦匕首上的血,取出短刃出门去洗。这是阿娘留下的。
纤秀身影蹲在檐前,倾身就着雨水洗银光匕首的血迹。他觉得她实在彪悍,怕她滑倒伤着腹中胎儿,说:“你放那,我来。”
她看着他替她洗净短刃。做来如此自然,心无旁骛,仿佛他们是失散已久的远亲。
前边既然免不了仍要问路,与其去赌陌生的人性,还不若和这个算已相识的人一道。相比于其他任何人,她更愿意与他同路。他身上有一种寥落干净,那令她感到安全。
“为何要送我们?”
那娘子低声又问。孟寥说他顺路。然后发现她在看他。
她很细致、很安静地看他。他没有移开目光,任她把他的眉、眼、鼻、唇都研究了个遍,别过脸,轻声道:
“我问问阿瞻阿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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