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也一直在赶路。
晨雾弥漫的安静山间,他走到她身旁,忽然说:“你我并非仇人。”
聿如闻言望向身边人,他看着面前的山道。“我父兄当年在江北。”
前方危崖欲坠,迷雾笼罩。她任性地轻声问:
“若我阿父也作战江北呢?也许我又骗了你,为了贪图你的照顾。”
他没有反驳“你不会”,也没有说“不要假设”。浓雾里的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令尊是令尊,你是你。”
心上一块大石终于挪开,呼吸都轻盈。山崖的雾温柔迎来,她放心跌入云间。
深不见底的睡眠里,肌肤愈合,长发丰盈,呼吸绵静。这是入洛之前的最后一段宁静时日,她要抓紧时间修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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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上晃动着落日余晖的酡红。夕阳里一声鸟鸣,遥远如一连串梦境里的又一个梦。
这个梦带着她跋涉了很久,周遭的世界次第沉静。夕阳落山了,原野初夏薄暮的风。兜帽擦过低低的树枝,迎面空气清凉,萦绕着烟火和花果的香。
他们进到一个有屋顶的古旧空间。梦将她轻柔地倚墙放下,石面的墙壁冰冷,冷得她一颤。聿如焦灼地想要再次回到坚实温暖的臂弯里,在睡里微微蹙眉,哼了一声。
孟寥刚拾掇出一块歇宿的地方安顿好阿瞻阿怀,闻声走回来,扶抱起她,照例喂了些水。聿如并不渴,闭着眼睛勉强喝了几口,脸儿一偏躲开竹水筒,又心满意足地伏在他怀里。
熟悉的温暖再次包裹了她。被惬意冲昏了头脑,她情不自禁伸手搭住他的手臂,好睡得更舒服些。
孟寥浑身一道震颤,臂上伤口扯动,疼痛暂时覆过了其他反应。他没有抽出手,低头静静看着她把脸藏在他怀里安睡。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松雨废园里她的那一门闩除外——虽然他始终认定自己不可能被敲晕,定然是迷烟的缘故。
调到广陵营之后,两年不曾作战,他逐渐忘了疼痛的滋味。如果没有痛在自己身上,他也不会体察到她这一路有多坚强。
她比他见过的很多人都勇敢坚强。
身旁阴冷的石墙寒气逼人。她不觉蜷起身子。孟寥拉上斗篷将她裹严实,又拢过稻草为她盖上双足。想到自己害她曾拖了脚镣走了那么久,眸中神色一痛,抬起手,终究只是手掌虚抚过她鬓发。
像沉浸在深睡里的人,她忽然莫名颤抖了一下。他也心一紧,好在她只动了动,气息又归于平稳。
孟寥仰面靠在石壁上,克制住不该有的冲动。那冲动让他生平第一次想将一个人再度紧紧拥入怀中,他说不出缘由。
她们一点也不相像。她和阿妹。是年龄相仿的缘故,让他仍然把对阿妹的心移到了她身上,否则他无法解释这种爱怜的心情。
这种心情,自从离开槐坞上路后就一天天萌芽。大渊山里的经历甚至加强了它,出门前抱起她的那一刻,发现她脸色比前日红润,气息也绵长稳定,他便豫然忘却了伤痛。他能够承受和消化一切,只要还有人需要他,依赖他,信任他。
洛阳城郊的宓妃庙,尘埃虚然游遁于褪色的藻井廊柱间,勾勒出旅人飘浮在半空的梦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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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寥也睡着了。
聿如安静地从郎君怀里坐起来,以手撑地,借着月光细致地打量他。
从万古洪荒的一场大梦里醒来,她已然完全恢复,神思清明,双眸明亮。现在,换作是他太累了。
向来是最警觉的人,这时却没有醒。不过几日,憔悴得胡茬落拓,眼睑暗青。她的指尖轻触他右臂草草包扎的伤处,全然不知这几天发生过什么。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克制住想伸手抚他面颊的**,轻手轻脚地起身,先去看阿瞻阿怀。
两只都酣眠着。瞻之侧身蜷卧,姿势与她极像。怀之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握紧拳头在梦里蹬腿,发出口齿不清的低吼。聿如在她身旁躺下,抱她入怀,柔声在耳边安抚着。怀之渐渐平静下来,过了会儿,又翻身睡熟了。
聿如自己在这间小小的庙宇里走着,从后面绕到神像座前。仰首而望,木雕的女神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如水月华里,竟真有游龙惊鸿之姿。
“娘子睡不着?”
月光把一个人影投在她面前。聿如睡足了觉,这时神气宁定,并未吓到,只好奇回首。来人着一身紫襕衫,面如敷粉,一双桃花眼眼含笑睇着她:“那是宓妃娘娘。”
她从前只从诗赋里熟知这位洛水女神,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宓妃庙。不惯与人深宵夜谈,颔首道:“多谢。”便要回后面去。那男子忙叫住:
“娘子是一个人?在下急着赶路,错过了宿头,也正欲借宿于此。若娘子孤身一人,在下不便进来;若娘子还有同伴,”说着露齿一笑:“也不在乎多在下一个。”
这人轻装简行之甚,一概行囊皆无,怎么也不像赶路的样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串色彩鲜艳的手巾佩饰,顺手取下一枚香囊:“娘子喜欢这个?这还不是最好的……在下珍藏有一囊帐中香,今宵有缘,愿赠与娘子。只是这香……”声音逐渐减轻:
“需靠近才闻得到。”
聿如算明白了这是个什么人。顾念孟寥还负伤,不愿再让他出手,下颔一扬:“外面说话。”
来人欣然道:“看来娘子是独身一人?外面夜寒露重,我们不如进庙秉烛夜……”
“我怕打扰神明。”
这人嗤嗤而笑:“便依了娘子。”说着有礼地退出门去。那娘子教他背过身等着,她不叫不能回头。他不料娘子这般有兴致,满口答应:“那是自然。”果然负手耐心等待。
身后两扇庙门吱呀掩上,落了闩。又等了半晌,但闻四野虫声唧唧,才恍然叩门喊道:“娘子?娘子你怎么不讲信誉?娘子!”
阿怀不耐烦地在睡梦中捂住耳朵。
孟寥被吵醒,睁眼怀里一空,大惊之下便要拿刀起身。谁料右臂根本使不上力,长刀当啷坠地,他踉跄单膝跪倒,又本能地用右手撑地。伤口彻底迸裂,痛得眼前昏黑,几欲呕吐。
额上冷汗沾着泥尘。手臂怕是废了,可他现在无暇顾及,他只知道她丢了。自己竟就这么睡着,让她在昏睡中被人掳走。
布满血丝的眼里闪过罕见的狠戾。孟寥放开紧按着伤口的左手,任流血湿透衣袖,摸索着拾起刀,拄刀撑地。刚一站起就被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一个仿佛已几世不曾听到的声音低呼: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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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灰衣客按辔原野。马背上驮着收缴来的赃物,后面结绳拖着要带回处置的一伙强盗。
月色皎洁,夜风舒爽,由不得人不心情大好,皆相对笑道:“这番差使走得畅快!”
四捕中最年轻的一个悠闲地跟在最后,懒洋洋举起皮酒壶,仰脖灌了半壶酒,方才透口气,笑笑道:“畅快。”
和他年纪相仿的一个年轻捕快道:“老三,瞧你郁郁寡欢的样子。人赃俱获,还有什么不满意?”
年长的一个道:“你懂什么,人老三想着深更半夜回家没个人疼,抓贼有什么意思。”
另一个年长捕快闻言开怀大笑。被唤作老三的年轻人并不反驳,又啜了一口酒。两个年长捕快你一言我一语:
“我们老三往那一站也是玉树临风,怎么就拖到这么老大不小的?”
“你懂什么,老三眼高于顶,那寻常女子,人家看不上。”
“老三,要说这做人,心气不好太高。那嫦娥织女许飞琼,下了凡也轮不到咱碰上。跟咱图什么?又忙,又苦,钱没几个,一年到头值夜公差不着家,不如跟个农夫。过来人劝你一句,差不多得了。”
另一个年轻捕快始终不语。老三喝干了酒,慢慢眯起眼睛,轻声道:“我看到前面有一个老熟人。”
紫襕衫的男子正如同饿狼徘徊于兔窝洞口,一阵马蹄急促,老三勒马人前,笑道:“华公子,洛阳城里玩厌了,出城来找新鲜?”
男子唬了一跳,敷了粉的脸愈发惨白,拔腿要跑。老三闲闲驱马拦住,一边打个唿哨。
那年轻捕快策马赶来,大喝一声:“你这淫贼!这回可栽在小爷手里!”下马便将慌不择路的采花贼逮住,兴奋道:“老三,这一趟可真是撞了大运,都抓着了!”
老三笑笑,兀自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向宓妃庙:“歇歇。”
另两个年长捕快慢悠悠地拖着那几个强盗,正在过来的路上。老三伸手去推庙门,门却紧关着,推不开。被捆着趴在马背上的采花贼抬起脑袋,压低声音提示道:“臧兄弟,里面有人!”
老四立刻抽刀预备踢开门。老三嗤道:“收了。”绕着小庙的外墙走了半圈,侧身立在窗外,往里窥探。
里面果然有人。月光照进窗里,二人都背对着他。
那黑衣人身形似曾相识,靠近肩头的臂上血痕深深。身旁坐着一位青布裙的娘子,系着一领薄斗篷,正倒酒替他清洗伤口。
是大渊山里碰到过的那两个人。
半壶酒浇下,黑衣人闷哼一声,低了低头。那娘子顿了顿,放下酒壶。从包袱里拣出一个小瓷瓶,拨开塞瓶的红布,举到伤口上方,低声问:“这是什么庙?”
声音很轻,但音质沉婉,听来极入耳。
黑衣人微微侧首,温言答:“洛神庙。”
月光照着二人。药粉细细洒下,她柔声问:“洛神是什么神仙?我还不太知道。郎君知道吗?”
窗外的老三不觉抱起双臂。
那黑衣人说的,他也知道。洛神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溺死于洛水,成为了洛水的女神。她教有洛氏结网,捕鱼,有洛氏的子民都爱戴她。
传说里,水神河伯看上了洛神,不顾她意愿将她卷入河中,强占为妻。这他老三也知道,但那黑衣人没有说。也许是不想说,也许是他根本没听过。
瓷瓶也被放在一旁。她洁白的手心里展开一卷干净纱条,替他包扎伤口。
纱条一圈一圈温柔缠绕。
月色澄净,呼吸相闻。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老三定定地看着他们,片刻,骤然抽身离开窗前。
他大步走回庙门口。老四见他去了许久,好奇问:“那里面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两个年长捕快正慢悠悠地赶到,扬声唤道:
“老三!怎么又要走?”
老三置若罔闻,翻身上马一摔鞭。白马长声嘶鸣,扬蹄激起一道扬尘,疾驰而去。
1.“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句出曹植《洛神赋》
2.宓妃的传说,参考自洛阳市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洛阳市志》第十八卷《人物·附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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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宓妃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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