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已淡入破晓的曙色。一艘大船平稳地行进在水面上，载着捕快、强盗、采花贼和马，驶向对岸。
臧仲坐在船头，酒壶若有所思地举到嘴边，最后晃了晃，随手将空壶扔到一旁。老四拣起来，拿袖子擦了擦灰尘，收进包袱里。这是他的。
臧仲回首斜眄着眼问：“还有没有？”老四睇回去：“少喝点，马上回州府了，皮痒找打怎么的。”臧仲笑着拿手指他：“没出息。”用力拍了拍膝头，拖长了声音：“真没出息——”
郭子峻见老三是真薄醉了，怕他掉进水里，把他拉进来些：“你出息，你最有出息，不然怎么我比你还大一个月，反倒让你排了老三呢。”
臧仲一笑，以臂为枕就势仰卧在船板上，看着飞鸟掠过黎明的天空：“老四，那人真是贺将军调来的？”
“你昨夜别跑得跟兔子似的没影儿，也不至于问我个七八遍。假的！逗你玩儿呢。”
臧仲笑道：“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不问了。”翘起二郎腿，又慢慢道：“你说，这随便哪个路边都能碰着个托了庇荫的，我看这树荫也不小，怎么就遮不到咱头上？”
郭子峻平淡道：“人家不定是靠关系来的，你我也见识过，是真有些本事。”
臧仲冷笑：“降服几个乌合之众的本事，也能进将军府！真有本事，就该放在你我同等地位好好较量一番，谁行谁上。——罢罢，这世上哪有公平。落茵坠溷，老四，落茵坠溷！”
郭子峻不语，片刻道：“老三，你是志在大兴的人，跟他争这个小小洛阳将军府做什么，将来你发迹去了大兴，恐怕他还得听你的。”
臧仲一愣，大笑起来。“小小洛阳将军府”，这算是老四这个循规蹈矩人说过最出格的话了。拍着他胳膊和颜悦色道：“老四，冲你这句话，我也得为了兄弟混出个名堂！”
郭子峻见他展颜，也随之一笑：“这就对了。高兴些，这回办案顺利，回去定受褒扬。”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算奖赏！”臧仲微讽：“我们就为了这一句褒扬干死干活，俸禄倒是不涨的。”
郭子峻正色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做事是为了惩恶锄强，匡扶正义。”
“你境界高。”臧仲心不在焉地伸手去包袱里掏什么，没掏到，欠起身来：“老四，还想吃梅煎。”
老四道：“一共才得一纸包，都落你肚里，再没了！”臧仲笑着拍拍他：“你又不爱酸的，给你兄弟解解酒吧，回头还你两包。”
郭子峻边骂边进船舱去给他拿梅煎。臧仲独自留在甲板上，半闭着眼，忽然耳尖一动，抬高声调：
“华公子这是打算去河底会龙女？”
挣脱绳索正要跳河逃遁的华度儿倏然回首，猫儿似的脊背一弓。臧仲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笑道：“老朋友还真有一手，怎么挣开的？——劝你别跳，我水性比你好。”
华度儿恳切求饶：“求臧兄弟放在下一马，回洛阳后定有重谢！”
臧仲啐了一口：“谁是你兄弟！——怎么谢？”
华度儿赶忙说：“在下能帮臧兄弟弄到那娘子。”
臧仲粗暴道：“什么娘子？”
华度儿昨夜目睹他在宓妃庙窗外风露独立半晌，怎会不知他所思何事。这时见他态度，更有了七分把握，试探道：“那娘子虽然不过中人之姿，却着实教人见之难忘。臧兄弟若是喜欢，在下担保明宵就把人送到。”
臧仲一撩衣摆蹲在他面前，嘲讽道：“半夜三更被人关在门外，跟狗儿似的打转，你就拿这能耐担保？”
华度儿坦然嬉笑道：“知道臧兄弟超凡脱俗，不是这等有性格的，在下也不敢引荐。”
臧仲失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别拿你对付小娘子那套诓你爷爷！你爷爷我有的是黄花闺女一心一意来伺候，没兴趣去哄一个嫁过人的倔种。”拎起他衣领，扭头朝船舱里不轻不重地叫道：“老四，再拿一副脚镣来！”
华度儿吓得敷了粉的脸色更加惨白，忙不迭拦道：“臧兄弟，臧兄弟听我一言，这里边有些误会，那娘子没嫁过人！她和那人萍水相逢一点关系没有，到了洛阳就分道扬镳，她亲口说的！”
臧仲闻言一顿：“我怎么不知道？”
“臧兄弟昨夜先行，后来几位捕爷进庙查过所时那娘子说的，一字不差！”
臧仲把他扔回甲板上：“说详细些。”
.
天明渡过洛水，就抵达远游的终点。前一艘大船已经泊在对岸，另一只小船才从河的这边解缆。
河上清风徐来，水波荡漾。朝阳一寸寸照亮一座古朴恢弘的城池，聿如欢快道：“我们就要到了！”
没有人应她。阿弟阿妹耷拉着脑袋，孟寥看着洛阳以外的方向。
聿如高高兴兴地坐回来，最后点视了一遍行李。一打开自己的包袱，就看到一个原封不动的布囊，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她笑道：“郎君落下东西了。”于是轻轻搁到他身边。
孟寥低头看清了是什么，一手撂还给她。她还要再给，他霍然起身走开，自己坐到另一边。
聿如只能拾回布囊，推推阿瞻道：“去给郎君。”
阿瞻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为难、求助和委屈。聿如只能暂且放过他，又转头拉住阿怀的袖子摇了摇。
阿怀坐着不动，生硬道：“你自己去。”
聿如叹了口气：“阿姊没醒的时候，成天掉眼泪想阿姊。阿姊醒了，又一个两个的不搭理。那阿姊再睡过去好不好？”
阿瞻和阿怀异口同声急道：“不许胡说！”怀之气得拿小拳头打她，捶了两下，直挺挺投在她怀里，闷闷道：“为什么不要继续跟阿兄一起？”
聿如低首温柔道：“已到了洛阳，阿兄有阿兄的事情，我们也有我们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一起？”
怀之无法反驳，气苦道：“为什么不让阿兄说你是他阿妹？不然你没有过所又要被抓起来！”
“会给阿兄添麻烦。”
“阿兄说不麻烦！他不怕麻烦！”
阿姊抚她的发：“我怕给他惹麻烦。他要进将军府任职，于他的一切亲属关系必定核查极严，不能虚报。”昨夜那几个捕快的态度已经很明确，这不是可以轻易放过的事。
瞻之犹豫着开口：“阿姊，索性不必说是兄妹，只请郎君让官府的人通融一下，郎君既能和他们说得上话……”
聿如蹙眉道：“法理难违，你要让他初到洛阳就为了我们徇情？”
瞻之撇过脸去：“郎君恐怕情愿的。阿姊你不知道，你昏睡这些天，郎君他……”话没说完就被阿姊打断：“阿瞻！”
瞻之并不挣扎就闭了嘴。他本来就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和事实背后更深处的一些东西，即使当事人似乎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意识得到，因为这是陪他从小到大的阿姊。但若郎君能为阿姊纾危解困，他可以把个人的情绪先放一放。
聿如轻轻扳过阿瞻：“郎君不能徇私枉法，我也不能贪得无厌。不要把干干净净的一段情义弄脏。”
阿怀郁闷道：“那你怎么办！”聿如拍拍她手心，正要再说什么，老船夫吆喝道：“靠岸咯——”
孟寥走回来，仍不看她，把他们三个人的行囊一齐背在自己身上。聿如长睫微动，也不拦着，一手一个牵着弟妹下了船。
孟寥一个人走在前面。自从昨夜她当着那些捕快的面和他撇清关系，他也自觉拉开萍水相逢应有的距离。
他越走越快，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聿如喘息着跟不上，终于启口唤道：“郎君。”
声音轻得仿若一声叹息，走在最前面的人却停下了。
她跟上前，卸下他肩头的好几个包袱。他右臂仍使不了力，都背在左肩。
“天热了，伤口要勤换药。”她低声说。“承蒙郎君一路照拂，等找到了叔父，我们定登门拜谢——”
“将来我不定还在这里。”他答。“随时听令调动。不必谢我。”
她好像并不在意他语气的冷淡，为他把包袱带系紧些，修长的手指停顿片刻，仰面莞尔道：“那么祝郎君鹏程万里。”
正是满城飘絮的季节，柳絮濛濛扑面而来，惹得人连打几个喷嚏，呛出眼泪。阿怀紧紧抱住他的腰，哭得小脸透湿：“阿兄，还想见你，以后还能见你吗？”
孟寥蹲下身，眼圈泛红，半晌无言。怀之抽抽搭搭地趴在他肩头，瞅了瞅他身后那个远走的背影，小声说：“阿姊也想再见你。”
他笑了笑，摇摇头。怀之不高兴地动了动。她不喜欢孟阿兄这样笑，这个笑是苦的。
昨夜的心潮，天明时已风定波平。是殷娘子点醒了他。萍水相逢，分道扬镳，这才是她需要的护送者与被护送者之间应有的距离。他几乎羞愧于自己的动心起念，更可耻于自己在一些时刻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把对亲人的思念移情于她，还是……并非移情。
她是抱过他的手臂。但那时她在昏睡中，她不清醒。可他没有陷入昏睡，又怎能不清醒？
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只余一份纯白干净。
一念及此，孟寥已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离别。现在他担心的只有一件：她没有过所，又不让他称二人是兄妹以帮她遮掩，连城门也不愿一起进。只说她早有她的打算，郎君若定要同行，只会徒增麻烦。
孟寥不知她有什么打算，也不明白自己能添什么麻烦。问急了，她眉峰微蹙道：“郎君请不要违逆我的意志。”
此言一出，他再不多说。那些捕快走后，四人一夜无话，各自辗转。
直到天色微明，孟寥才终于想明白是他越界了：她在担心他会纠缠。既已送到洛阳，此后理应各行其道，两不相干。
飞絮如雪，行人络绎不绝。孟寥替阿怀擦干眼泪：“听阿姊的话。”阿瞻紧紧跟在一旁，有礼地向郎君道了谢，也道了别。现在，他和孟寥几乎是两个最冷静的人。
聿如在高高的城门前等他们。
这是四月一个晴朗的清晨，天空明澈高远，蓝得像山间随处可见的小草花，清澈得像花丛里的溪流。他们曾经路过很多条这样的花溪，当时只急着赶路，只以为前面还会再有。
他给她买过一只小驴。他背着她走过大雨里泥泞的路。漆黑的地道里他一遍遍唤过她“殷娘子”，一切还如在昨日。
曾经，她每天早晨醒来，想到等会儿就能见到他，对这一天就充满期待。
离别的时候她也没有看他。洛阳道，杨柳千丝。怀之眼泪汪汪地望着阿兄远去的身影不时被行人遮蔽，终于完全隐入城门内的柳荫里。
大太阳底下，阿姊牵着她的手冰冷。两排守卫执戟列于门前，铠甲耀着威严慑人的冷光。阿姊紧握住他们的手，向交戟的卫兵走去。
大兴，隋都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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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3.洛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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