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隐约听见外面的市声。
屋内,两人仍一卧一坐。没有人说话。
聿如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可她不敢转头看。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到他,她有时仍会觉得陌生。他的过去,他的方向,他的所思所想,他的一切她一无所知,他们聊过的话还那么少,所涉无非最表层的生活。
聿如忽然辨不清这是怎样的感情。是一种习惯,依赖,还是渴求与**?那**她依恋他的怀抱,想要他的双臂再箍紧一些,一遍遍再度续上欢悦的流淌。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巨大的熨帖就熨平了这些天所有的委屈。
欢喜和悲伤同时袭上心头。
六岁以后,阿父就不再抱她在膝头,她也很少怀念六岁之前。阿兄从小就更喜欢和男孩们一道玩耍,别家阿兄背着阿妹,生怕磕着碰着,他从来只把她往角落里一放,随她自己玩什么,只要别烦他。后来有了阿瞻,她带着阿瞻玩,教他认字,读书,从小就习得了当阿姊的神气。
只有在阿娘面前,她才永远是被关注,被爱护,被托住的那一个。阿娘柔慈的目光永远注视着女儿。夏日午后她们躺在同一张榻上,室内淡淡地点着熏香,小聿如枕着阿娘的胳膊,和她说怎么也说不完的话,闻着阿娘身上的气息她就心安。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只要指尖碰着阿娘,就好像接通了酣眠的通道,很快沉入梦乡。
阿娘知道,女儿没有一天不想她吗?
一天天,一年年,家中的孩子都长大了。阿父被迫赋闲那段日子,有一回撞见母女俩闺中笑谈,亲昵地抵着额头,皱眉道:“像什么话!”
阿娘的笑容立刻凝住,面上浮现出她熟悉而揪心的惊惶神色。
那以后,小聿如再没法和阿娘像从前一样亲近,因为阿父说那成何体统。
许是那回登徒子之事对父子俩的冲击太大,阿兄也日渐行止端谨,哪怕是自己最好的兄弟,也从不往家里带。后来阿娘去世,再后来阿父重新被起用,阿兄也跟随左右。偶尔得空回家,便按捺不住带三五好友回家无拘无束高谈阔论的乐趣。
这是在三年前。阿兄每回要带兄弟回来,便先令不许她出房门,也不准发出声响,只当家中没有女眷,免人询问觊觎。他们在外面欢饮达旦,她便不得不在屋内关一宿,连灯烛也不许点。
阿兄再欲带朋友来家里时,聿如道:“我去隔壁找阿瞻,免得扰了你们。”
阿兄皱眉拦道:“老往那边跑做什么?”
她仍要走:“好,我不去那边。”
“你就这么待不住?”他将她推进屋里:“殷聿如,你是女儿家,要端静柔婉,就该磨一磨性子——”聿如翻手将他打开:“我偏要出去。”阿娘不在了,那几年她谁也不在乎。阿兄气急拉住她:“外面坏人多,我怕你受欺负!你忘了那个登徒子——”
“我不是十二岁!”
“不是十二岁,”阿兄冷冷哂道:“我忘了,你十六了,女大不中留!你放心,我和阿父会寻个好人家,可你自己也要自重——”
“——自重?”
“哪个正经人家的娘子跑出去抛头露面!”阿兄突然警觉道:“你是不是要溜出去见谁?”
“这个家今天总有一个人要出去。”她厌倦地说。“不是你,就是我。”
晚上她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殷言若推门而归,在她面前蹲下来,喝得很醉:“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儿郎?”
她静静地俯视着他:“阿娘才刚走两年,阿兄。”
殷言若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我想你也不会。”她把手抽回来。殷言若醉眼朦胧地蹲在她面前,接着道:“你和阿瞻……从小就更投缘,我知道……可我们才是亲兄妹,我有时候……也想和你说说话,说什么都好……你为什么就是不愿?”
“我的话都和阿娘说完了,阿兄。”
殷言若怔住,浮起苦笑:“你还在怪我……你还在怪我和阿父……”他把额头抵在她手背上,语音里带了哭腔:“那也是我阿娘!”
“别哭,阿兄。”她说。“不要这样。”已经很晚了,邻居会听见。她欲起身回房,殷言若踉跄起身,将她强行拖到自己身边:
“你不要成天这幅样子!我不是你仇人殷聿如,我是你兄长!”
她不喜欢被这么圈在手臂里,用力挣脱着,殷言若死死不放:“你以为我每次回来都想和那些人去鬼混,皆因你板着张脸不理我,我回家没有人说话!”
“你们不需要有人说话!”聿如蓦然悲愤道:“阿父也不需要阿娘和他说话,你们只要平步青云,只要宦途通达,何曾顾过阿娘!阿娘走的时候只有我在一旁!那天夜里——”
“是我不好,”他不忍听下去般骤然打断她:“是我不好。可你不要怪阿父,他有他的苦衷。”
他牢牢的桎梏让她很难受。小时候该背着她抱着她的时候他把她扔在一旁,现在彼此已经成年,不该再这样亲近,阿兄却好像要把童年欠下的尽数补偿。她不想要这样。
她沙哑道:“放开我。”
“别生我的气。”殷言若满身酒气,静静地说:“我们在这个家的时候都不会再多。你会出嫁,我有公务。不要等到再难见面,才后悔往日。”
一颗泪倏而滑落眼角。不管如何疏远、怨怒,他们有些地方仍极其相似。她今夜对他的谴责正如异日他对她的谴责:阿父在狱中撞壁自尽的时候,也只有他的长子在侧。
虽然各自性格都棱角太盛、过去又交流太少,日常与观念的细小龃龉仍不可避免,但那晚之后,兄妹俩彼此都尽力修补关系。一旦感受到她示以柔软,殷言若就随之放下些他的敏感专横;然而两兄妹一旦赌起气来,他又立刻似刺猬竖满尖刺,满心满眼地恨自己的感情被背叛、被辜负。好在聿如逐渐摸清他的脾气,知道怎么哄,便学会了若无其事地在他摔碗的时候自己吃饭,不把他的气话放在心上。
为阿娘守孝满三年后,婚事短暂地被提上过议程。那时阿父军务繁忙,几乎不回建康,媒人上了几回门,都是阿兄接待。殷言若洗垢求瑕,没一桩满意的。聿如也淡淡的,从不关心,仿佛那不是她的事。
“你会看上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不想嫁人?”殷言若冷不丁道。“也行。我还不觉得有谁配得上你。”
——阿兄要是知道她今日的作为,不是他气死,就是打死她。
“我不知道。”她说。
夏天的阳光照进杏子庐的天井。一只麻雀扑棱过金色光河,大模大样地停在窗前。
聿如看着它。麻雀偏过脑袋瞅了瞅她,一点儿也不怕,到处啄啄。啄了一会儿,抬起圆溜溜的小眼珠,盯着屋檐下的某个地方。
视线被窗台挡住了。聿如屏住呼吸稍稍支起身,只见檐下有一个燕子巢,几只雏燕挤在洞口,啾啾地欢嚷。麻雀目不转睛地盯着雏燕,突然决起而飞,猛地冲向燕子巢。
“你这个坏蛋!”聿如腾地坐起来。孟寥大惊站起来:“怎么了?”
“它要捣燕子的巢!”
孟寥二话不说掠身而出,轻轻一抄,顷刻间人已立回榻前。麻雀被拢在他手掌里,气得乱啄乱扑。聿如忙解开一直带在身上的布囊,将里边的碎银子倒出来,撑开口袋让他把麻雀倒进去,留了一道口子给它透气。
气呼呼的麻雀在布囊里疯狂扑腾。聿如拎起束绳骂道:“不许动!”掀开被衾要下榻,蓦地一抬头,险些撞到他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她眼里,两个人都失了片刻的神。孟寥遽然退后两步:“我在外面等你。”她下意识叫住:“郎君!”
聿如忙忙拢了碎银子,盛在手心里,左瞻右顾没瞧见他的包袱。只能走到他身后,轻轻碰了碰他:“我还没还你银子。诊金,宿费,饭钱……还有之前买小驴的——”
她的话在同一个地方被再次打断。
“你清醒了吗?”
聿如正绞尽脑汁地算着还有什么费用,猝不及防道:“我……什么?”
孟寥仍背对着她,扶门闭目俯首:“你清醒了吗?”
一瞬间的空白里,麻雀在口袋里使劲儿撞突着,像心脏的跳动。
“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她勉强道:“哪个之前?”
“来这里之前。”孟寥说。“在客舍里。”
麻雀终于钻开口子,从布囊里探出小脑袋。它盯着面前的人,面前的人也盯着它。人的神情很惊恐。
她没有说话。这是从和阿兄的相处里学会的经验:不知道怎么答的时候,就不要回答。沉默也许会激怒对方,但不会让自己说错话。好比殷言若发火过后总会愧疚,但若她说错了话,最后总归要她先道歉才能了事。
熟悉的紧张感从足底升上脊背。聿如几乎后悔叫住了他。她忘了,他也是男子,和她兄长、父亲一样的男子,有着他们一脉相承的莫名其妙的敏感、尊严和怒气。她本就不了解他,这又更危险许多倍。
心底拔凉,聿如决定先息事宁人:“我不——”话到唇边,却变成了另一个回答:
“记得。”她深吸一口气。“我记得。”
孟寥没料到这个回答,一时倒不知如何接话。他本想向她坦陈自己的作为,然后她要扭他去见官也好、折了他的手也好,都随她处置,只要她不委屈。他惊异地转身,她就这么倔强地站在自己面前:
“我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也很清醒。郎君要折了我的手也好,送我去见官也好,悉听尊——”
她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下颔已蓦然被搁在他肩头。
聿如不可思议地微微睁大双眼。
圆头圆脑的麻雀成功越了狱。他们都无暇去管。
榆钱客舍的伙计看着玄衣郎君将青布裙的娘子送上马车。她始终把脸藏在他怀里,碎发中露出的耳根通红。那郎君临出门前回首道:“天井里有只麻雀,会去啄燕子。”
他的形姿精神皆已与来时完全不同。坐在凳子上碾药的周盈匪夷所思地抬起眼:“你要说什么?”
那郎君莞尔道:“没什么,当心燕子巢。”
他身形利落地登上马车。榆钱客舍的伙计也准备告辞,这才小心地对周大夫道:“我家娘子想请周娘子有暇时过府一叙……”
杏子庐主人不疾不徐地推着碾子,淡淡道:“你也看到了,走不开。太忙。”
注:燕子巢没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9.燕子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