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的两周很快就过去，唐绾的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阿姨却并没有走，而是又待了一个星期。
她说雇主一家人出去旅行了，她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在唐绾家再待几天。唐绾也舍不得她，便顺其自然让她留下。只是在她走的那天，死活又给她塞了一千块钱。
阿姨离开后，家里显得有些空荡。书桌上的刑法书还剩最后几页，今天阳光正好，她推开窗，喝着阿姨临走时泡好的茶，就着晨光把最后几页读完了，放下书，长叹了一口气。
是时候出去逛逛了，她看着窗外的绿意，在心底喃喃道。
随手扎起一个丸子头，又罩上那件常穿的灰色长裙，在玄关处照镜子时，她忽然心底一动，拉开抽屉，在里面翻了又翻，翻出一个落满了灰的快递盒子。
如果没记错，这是去年自己生日的时候，元鸢给她寄来的生日礼物，她没开封，不过据元鸢说是一支口红。
希望真的是一支口红吧。唐绾想着，把快递盒拆开，里面果然是一支大牌口红，打开盖子一看，是淡雅的杏色。
连她自己都快忘了之前用的色号了，没想到元鸢一直记得。
她对着镜子，小心给嘴唇上色。许久不练，手法有些生疏，但好歹还是把口红涂好了。整个人的气质顿时提升了一节。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想了想，又把茶几上那本《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装进包里，然后叫了辆车，出了门。
这两周她都没能去诺亚家上辅导课，但自从账户里有了那五万块钱，她顿时觉得自己有了底气，脊背也挺直了。
“去万达商厦吗？”司机问。
“对。”唐绾道。
去万达商厦，去那个三周前就想去的万达商厦。
万达商厦的衣服还是一如既往的贵，而她一如既往的消费理念也是在精不在多，好衣服一两件就够了。
但是眼下的经济条件毕竟不如从前，她精挑细选了很久，才选中一条长款的连衣裙。深蓝色的布料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裙身设计有型却不夸张，是一条很实用很百搭的裙子。
只是上身的细肩带让她有一丝犹豫，但想到加一条披肩便不那么扎眼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裙子买了下来。
买到了喜欢的裙子，她悠哉游哉地在街上晃了一会儿，看到路边有一家装修很典雅的咖啡馆，便坐了进去。今天是工作日，午休时间刚过，店里只有零星几人。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欣赏着窗外的风景。
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了马路对面的Jonah。
马路很宽，车也很多，她原本很难看到他的。但Jonah的身高太出众了，但凡目光扫过便很难忽视。
看到他的那一刻，唐绾并未期待他能看到自己。但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下一秒便回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看到她后，他微微一怔，便穿过马路向她走来。
一分钟后，他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那时，唐绾手里还捧着那本未读完的《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你的腿好了？”Jonah笑得很欣喜。
唐绾点点头，虽然这几周他们也断断续续发过几次信息，但乍一见面还是有些生疏。
“阿姨今早回去了，我在家闲不住，出来逛逛。”
闻言，Jonah的目光扫到她腿边的购物袋，眉梢一挑。
“对，就是刚刚买的。”唐绾有些尴尬，右腿不安地动了动。
“我知道这个牌子，他们家的裙子很出名。”Jonah看着唐绾。
唐绾没想到他竟然认识这个牌子，还就这么说了出来，不由得越发尴尬，脸上也烧了起来。
幸好这时服务员过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Jonah点了一杯咖啡，目光回转，看到她手上的书。
书已经被她合上了，封面清楚地写着书名。
Jonah看着书名，微微一笑。
“怎么，你也读过这本书吗？”唐绾问。
Jonah还是笑，笑里似乎藏了很多东西。然后他道：“这是我到德国后，读的第一本书。那是我第一次到我父亲家里，他已经重组了家庭，家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懂，每天都很无聊。有一天，我看到了这本书，不知为什么就开始翻看。父亲看见了，便给我讲这本书的故事。他用一半德语，一半中文，给我讲了三个月，我才懵懵懂懂地弄清了书里的意思。那时的我觉得这本书很无聊，五年后我又一次读到这本书，才忽然读懂了作者的深意。”
他看着唐绾的眼睛：“这本书里有很多名言，你最喜欢哪一句？”
唐绾怔了怔，下意识道：“我渴望成熟，我已准备好迎接死亡，也已准备好迎接重生。”
Jonah的唇角弯起弧度，他说：“我最喜欢的是这一句：冬天会周而复始，该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所以我们不必总惦记遗憾，而是要学会期待。”
这句话他是用德语说的，唐绾反应了一会儿才理解。在理解的那一瞬，她忽然觉得好像有一根针在心头刺了一下。很微小的疼痛，甚至很难察觉。但她还是察觉了，察觉后觉得不可思议，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呆呆地看着Jonah的脸。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靠着这句话活着。”Jonah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眼里的惶惑，继续道，“可以说，如果我没有读到这句话，那在我二十出头的那几年里，我可能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唐绾猛地想起了他一身的伤疤，嘴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却未能说出什么。她看着Jonah的眼，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隐忍的疼痛。她不懂那疼痛代表着什么，却好像能感受到他的疼痛一般，心里忽然压抑。
这时，Jonah却忽然一扫沉郁，爽朗地笑了：“幸好最难熬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现在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唐绾也跟着他笑了，心里却还是莫名惴惴。
“好久没在马场看到你们了，今天要不要过去一趟？”Jonah问，“原本预定了红红的客人今天有事来不了了。”
“我……我没跟诺亚约好呢。”唐绾道。
“红红女士也可以骑的。”Jonah道。
唐绾记得，第一次见红红的时候，他似乎就对自己说过这话，当时她就觉得他话里似乎带着暗示。而现在，他又说了一遍。
女士也可以骑……
骑马吗？我从没骑过马呢……
想骑吗？
我的腿……能骑吗？
“好。”她点点头。
Jonah笑了，他招来服务员付账，顺便把唐绾的帐也结了。
“怎么能每次都让你——”唐绾实在窘迫。
“什么每次？”Jonah奇怪地看着她。
“我——”唐绾张口结舌。
是啊，什么每次？这明明是他们第一次坐下来喝咖啡。
“我早说过了，冰淇淋是马场提供的，对VIP客户本来就是免费的。餐厅那次你自己付过账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哪次？”
唐绾越发结舌。
“第一次一起喝咖啡，男士结账也算是礼节吧？怎么，我连这个面子都不能有吗？”Jonah笑着站起身。
是啊，好像……是这么回事吧……
唐绾也跟着他站起来。
Jonah弯下身去，很自然地提起她的购物袋，示意她先走。
唐绾的右腿还没有恢复的很便利，要走得很慢才不会一瘸一拐。她走在Jonah身前，感觉到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只觉得身上的汗在不由自主地往外冒。咖啡店里其他的客人也把目光投了过来，先看看Jonah，再看看她，再看看Jonah。
终于，到了咖啡店的大门。唐绾吁了口气，刚要推门，一只手臂已经抵住玻璃门，用力向外一推。
门外的热浪袭上脸颊，唐绾觉得自己的脸顿时烧起来了。她低声说了句“谢谢”，连忙走出门去。
Jonah紧随其后出来，看看正午的骄阳，把她带到一边的阴凉下，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的车停在对面，我去开过来。”
说完，他对她笑笑，便穿过马路到对面去了。
唐绾这才缓过神来，忍不住追随他的背影，只见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明明是快速的步伐，却一点都不显得急促，硕大的购物袋拎在她手里是个累赘，在他手里却像个时尚单品，把他整个人都衬得贵气了许多。
所以这个型号的购物袋都是给这个身高的人准备的吗？唐绾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一瞬间的晃神，Jonah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唐绾张望的功夫，那辆迈巴赫已经豹子一般悄咪咪地从她身后的巷子里钻了出来。
Jonah从车上下来，给她打开车门。
两个人坐在车里，唐绾忽然找到了一点上次从犀角山上下来，他送她回家时的感觉。
“听点音乐吧。”她说。
Jonah立刻打开音响，这次却不是Lana Del Rey 的声音，而是一首她久违了的，曾经一度在她的随身听里，后来却不知为何再也没有听过的歌曲——
我的名字叫伊莲。
Hélène
Je m'appelle Hélène
Je suis une fille
Comme les autres……
唐绾完全愣住了，不敢置信地扭头看他。
“怎么？”Jonah头也不回地问。
“这不可能。”唐绾道，“这是我大学时候最喜欢的歌，那时候你才多大？你怎么会喜欢这种歌？”
Jonah扬起了一边的嘴角，回答耐人寻味：“我的确不怎么喜欢这首歌，但曾经有个人给我唱过这首歌，我后来常听这首歌，不是因为喜欢它，而是想听那个人再给我唱一次。”
“是这样啊……”唐绾了然地点点头，忽然八卦起来，“是你在德国时候遇到的女孩吗？”
Jonah的嘴角蓦地耷拉了下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回答。
唐绾自觉冒昧，也不敢再说话。
一路沉默地到了马场，Jonah还是先下车，然后给唐绾打开车门。二人还是去了上次带诺亚来时去的那个小房子，红红和饲养员待在里面，饲养员是个扎着高马尾的漂亮女孩，一见到Jonah，便热情地喊了一声“老板”。
Jonah挥挥手让她去了，刚想对唐绾说什么，一回头，却看见她正盯着那个女孩的背影发呆。
“怎么了？”他问。
唐绾这才转过头来，道：“之前没在这里见过女孩。”
“女驯马师一般驯的都是小马，你来的那两次小马恰好都被租出去了，所以没看到。”
唐绾点点头，忽然想起阿姨无意间说的那一句“我们家少爷身边也是莺莺燕燕一大堆”……
她撇了撇嘴，抬头看向Jonah，就见他也正盯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
“你怎么了？”Jonah反问，“你的脸色很不对劲。”
“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Hélène有什么不对吗？”Jonah接着问。
“Hélène？”唐绾扬眉，蓦地想起刚刚在车里的对话——曾经有个人给我唱过这首歌，我想听她再给我唱一次。
“她的名字叫……Hélène？”唐绾确认了一下。
Jonah也反应了过来，脸色骤变：“不是——”
“没事没事！”唐绾连忙摆手，“我没有要窥探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巧，叫伊莲的人多了，你那个……不用解释。”
这么一说好像把局面搞得更糟了。
Jonah沉默了，唐绾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
“哼！”红红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Jonah这才惊醒过来似的，看了红红一眼，道：“我把红红牵过来。”
“哦……哦哦……”唐绾诺诺答应。
一抬眼，Jonah已经牵着红红到了面前，脸色还是阴沉不定。
她尴尬开口：“那个……我要怎么上去？”
Jonah深吸了一口气：“我帮你。”
唐绾点点头：“哦，好。”
Jonah来到她身后，道：“抓住缰绳，抬腿踩住马镫。”
唐绾照做。
“你的右腿现在最好不要使力，我把你托上去。”Jonah道，“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唐绾懵懵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Jonah的大手就托在了她的——臀部。
唐绾僵了一下，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的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
“……”
“我要用力了。”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唐绾的脸红得像个煮熟的大虾，认命点头，只求这一切快点结束。
下一刻，她整个身子就飞了起来。
“呜哇——”尖叫声直冲屋顶。
“噢！”她轻哼一声，又落回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我不是让你抓稳缰绳吗？”Jonah小声斥责。
“你……说过吗？”唐绾在他怀里，无辜地仰头看他。
Jonah一脸无语。
“要不换Pegasus，我带着你骑？”他温声建议，唐绾突然发现，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阴沉了。
“不不不，我自己可以。”她赶忙婉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Jonah的脸似乎又沉下去了。
“那再来一次。”他道。
唐绾心一慌——再……再来一次？
“过来，抓紧缰绳，抬腿蹬马镫，好了吗？”
“我……好，好……没好……”
Jonah忽然住了手，不确定地道：“你是……不好意思吗？”
唐绾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我……没有……”
“什么？”Jonah的声音更近了一点。
“我说我没有！”唐绾大声道，接着昂首挺胸，英勇就义一般大喊一声，“来吧！”
她感觉Jonah好像在背后笑了一声。
接着，他的大手又覆盖了上来，猛一使力，她的身子整个一轻。不过这次她做好了准备，抓稳缰绳，调整身形，稳稳地坐到了马鞍上。
她低头去看Jonah，只能看见他的腰，再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她坐在马上还没有他高。
“……”
Jonah的心情仿佛又好了起来，他牵着红红的缰绳，带着它在马厩里走了几圈。
唐绾虽然不像诺亚那么一惊一乍，但初次骑马也还是有点害怕，在马上走了三圈才渐渐适应。
“那我牵马出去了。”Jonah建议。
唐绾点点头。
Jonah牵着红红，他们又漫步在夏日的柳荫里。不过，这次没有诺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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