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绾睁开朦胧睡眼,有些怔忡地盯着黑暗中的屋顶。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拿过来一看,是Jonah发来的短信:“阿姨怎么样?”
“很好。”唐绾立即回复。
她本还想说声谢谢,但不知怎得,一双手好像忽然犯了懒病,就是不想动。
Jonah那头也没有再发来信息,两下就这么沉默着。
不知何时,唐绾支撑不住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大天亮,睁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
她盯着电量已经不足20%的手机屏幕发了会儿愣,这才看见上面的一条未读信息。是Jonah发来的,发来的时间是昨晚十点半,距离她发出的“很好”大概半个小时——那时她已经睡了。
信息只有短短两个德语单词:“Gute Nacht.”
是晚安的意思。
唐绾揉揉眼睛,掀开毯子,站起身来。下床活动了一下,发觉右腿已经轻松了好多,不由欣喜。
阿姨听见她的声音便过来了,在门口礼貌地问了一句:“绾绾,起来了吗?”
唐绾还没适应家里多了个人,一时间有点懵,缓了一下才道:“哦,我起来了,阿姨你进来吧。”
阿姨这才推门进来,见她站在地上,忙过来搀她,两人慢悠悠地挪到餐桌旁坐下。餐桌上立着一个没见过的细颈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蔷薇花。
“你等一下,早餐已经做好了,我去取来。”阿姨说完便去了厨房。
唐绾打量四周,只见家里明明还跟原来一样,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窗玻璃明显更明亮了,原本挂在窗前的厚窗帘被取下,换上了轻薄的白纱帘。清晨的阳光透过白纱照在地板上,勾勒出绵缓古典的卷云纹。
地板也和先前不一样了,更干净了,也更亮了,好像刚刚用蜡打光过。唐绾第一次注意到木地板上的花纹,竟然是她一直很喜欢的回字纹。奇怪了,她住进来都半年了,竟然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地板上的花纹。
客厅的小茶几上有什么东西发出的反光,她的目光移过去,只见小茶几上也立着一个玻璃瓶,只不过是圆肚的,比餐桌上这个大一些,里面的花也多,各种各样,五颜六色,朝气蓬勃。
整个家里散发着一种不知名的幽谧香气,不同于任何一种人工香精,好像雨后森林里最自然的花草芬芳。
“我呀,就是看你这里实在太素了,都不像一个小姑娘的家了,就自作主张买了些花回来。”阿姨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把上面的两碗粥,两碟小菜放到桌上。
“我很喜欢呢。”唐绾立刻道,“我一直很喜欢花,在德国住的时候也总往家带花,只是这几年不常买了……”
“阿姨也喜欢花,”阿姨摆着筷子说道,“花就像是专门为咱们女人而生的艺术品,喜欢花的女人身上也有花的气质。来,尝尝阿姨熬的粥。一碗咸的,一碗甜的。咸的是鸭蛋瘦肉粥,甜的是八宝粥。”
“哇,我还从没一下喝过两碗粥呢。”唐绾笑道,先舀了一勺八宝粥,尝了尝,温度适宜,甜度适宜,豆沙绵软,比她三十年里喝过的任何一碗都好喝。
她连忙又尝了尝咸粥,越发惊艳,只觉鸭蛋油而不腻,蛋黄起沙混合着瘦肉和米香,简直鲜的让人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阿姨,你这手艺简直神了!”唐绾放下勺子,忙不迭地夸奖。
“哈哈哈哈哈……”阿姨笑开了花,又让她尝两道小菜。
唐绾一一尝了,抬头又看见细颈瓶里的蔷薇花,只见寥寥三朵花,高低错落,在朝阳下美好可爱,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
“这花是在花店买的吗?”她问,“好像很少在花店看见这种花。”
“哦……”阿姨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局促,支吾了一会儿才道,“不是在花店买的,回来的路上看见街边开了好大一丛,顺手摘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谁家养的,就这么偷偷摘了,多少有点不道德,呵呵呵呵……”
唐绾看了她一眼,只见阿姨正忙着低头喝粥。
她又看了看客厅茶几上的花。
“哦,那一束是买的。”阿姨连忙道。
唐绾觉得好笑,心说你头顶上长眼睛吗,喝粥还能看见我看哪儿。
“我在这儿住了半年了,好像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蔷薇花。”她抚摸着蔷薇花的花瓣,不经意道。
阿姨的勺子碰在碗壁,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绾绾,你吃好了吧?那我就收走了哦。”阿姨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唐绾盯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阿姨有那么一丝丝慌乱。
“阿——”她刚想追问下去,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
她凝神静听了一下,不像是寻常的脚步声,而像是什么拖拽的声音,还有金属触碰地面的铿锵声。
她抄起拐杖,悄没声息地走到门后,从猫眼向外看去。还没看清什么状况,只听身后响起阿姨的声音:“怎么了,绾绾?怎么到门后面去了?外面有人吗?”
唐绾回头给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继续透过猫眼向外看,却什么人也没看见。估计是被阿姨那一声给惊走了,她从猫眼上撤回身来,有些心神不宁。
“到底怎么了?”阿姨走了过来,见她脸色不好又问了一句,“外面有人吗?”
“我刚刚好像听见了声音。”唐绾闷闷地回了一句。顿了顿,她刚想安慰阿姨说没事,也许是邻居上楼被自己听错了,就见阿姨一把拉开了房门——
——接着对着楼道喊了一句:“谁在外面?”
唐绾被吓得缩了缩脖子。
外面一时悄无声息,过了十来秒钟,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唐绾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越过阿姨向外看去,就见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年轻男人从楼上下来,见到他们未语先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跟师父修楼道灯呢,是不是声音太大,打扰到你们了?”
唐绾这才放下心来,刚想说误会了,就听阿姨没好气地怼了一句:“修个灯叮叮咣咣的,把我们病人都吓到了!”
那小哥连忙赔礼道歉,又越过阿姨瞅了唐绾几眼,大概是看到了她手上的拐杖,越发满脸歉意,承诺说半个小时内完工,然后忙不迭地又跑到楼上去了。
“怎么修楼道灯往楼上跑?”唐绾不解,“我还以为电路什么的都在地下室呢。”
阿姨随意摆了摆手:“别管他,毛毛躁躁的,小皮猴子一样。”
唐绾皱着眉坐到沙发上,阿姨见她心神不宁,又安慰道:“不用担心,绾绾,阿姨在这里呢,不会有什么事的。”
唐绾这才微微舒展眉头,对她点了点头。
阿姨在厨房里叮叮咣咣,唐绾从茶几下面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了几个咨询网页。
阿姨端着茶和水果过来的时候,唐绾已经订了几本书,正在看简介。
“你在工作吗?”阿姨轻声问,又道,“你在工作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正好出去采买一下东西,我看浴室里的淋浴头有点堵了。”
唐绾正全神贯注,没太听清她说的话,随意点了点头。
阿姨离去时,房门轻轻“咔”了一下,唐绾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盯着眼前的网页。
网页上是一本专业法学书的介绍。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阅读大量的专业知识了,一时间有点头晕眼花。身体的惰性让她想放弃,但之前十几年来培养起的坚韧神经却让她继续坚持了下去。
果然,度过最初最难熬的一个小时后,她逐渐进入了状态,那些晦涩难懂的专业词语也渐渐有了眉目。
她费了很多功夫,终于明白了哪些资料是应付哪些考试的,这才把需要的专业书籍都买齐了,把笔记本合上,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倒在沙发靠背上闭目养神起来。
其实很早以前她就想学法律,但高考发挥失常,让她错过了报考法学最高院校的机会,转而报了自己的第二个兴趣点,外语。此后的学习和工作几乎都跟外语相关,渐渐的她在外语的路上越走越精,也越走越远,渐渐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
直到这几天,也许直到昨晚阿姨提出的那几个问题,才让她忽然从混沌的尘世和车祸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再次审视自己的人生。
就在今早睁眼的那一瞬,她的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无法抑制的冲动——她想学法学。
她知道这个念头有很多冲动的成分,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年纪,逐渐退化的记忆力早已无法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相比。她也知道这条路并不只是背背法条,考考司法考试那么简单,这个行业的水很深。
但她还是决定去做。
因为眼下反正也没有什么大事,反正她的身体状况也不能支持她做任何一项朝九晚五的工作。
那为什么不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丰富一下自己?
想好了,她给妈妈打去了电话。
在德国工作的那四年,她存下了大概五万元的存款。车祸回国后,她把这笔钱一并寄回了国,因为那时候她在国内没有户头,便汇到了妈妈的账户里。
但在国内休养的那一年里,妈妈从没动过这里面的一分钱。她对她说:“绾绾,这五万块钱是你自己辛苦攒下来的,是你立身的本钱。你现在出了事,妈妈来照顾你,养着你,妈妈为你花钱心甘情愿,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病好后你就自己出去赚钱,赚多赚少都无所谓,能养活自己就行。但不要轻易动这笔钱。这笔钱是给你在最困难时候保身用的。”
她觉得妈妈的话很有道理,便听她的话,从没打过这笔钱的主意。但眼下她的想法变了。她觉得与其去等那个“最困难的时刻”的来临,不如发展自己,让自己永远不会有这个窘迫的“困难时刻”。
电话接通了,她简明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声音,过了大概半分钟,妈妈的声音才哽咽着响起来:“妈妈等你的这个电话,等了好久好久……”
话音刚落,唐绾的眼睛也红了。
妈妈的下一句话就是:“我支持你。”
唐绾的眼泪落到了衣襟上。
她原本想好了一堆说辞,现在一句都用不上。原来和血缘至亲的交流是这样的,好像动物与动物之间,根本用不到语言这种工具,只需一个信号,便能立刻领会。
挂断电话后不到半个小时,钱就打过来了,唐绾即刻订了一个法学课。完事后,她看了眼靠墙的书柜,忽然想起昨晚同阿姨的对话,又订了几本书。
其中第一本就是黑塞的《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这本书列在她出车祸前欲购新书书单的第一位,然而还不等她下单,厄运就降临了。
现在厄运已经过去了,她想,那么之前的日子也应该继续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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