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聚集到她腕上的终端，风维清一目十行扫完上司啰里啰唆的废话，放下筷子做了个深呼吸，用尽毕生力气咬住舌尖才勉强堵回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
谢伊饱含怜悯与同情地给她倒了杯水：“又出啥幺蛾子了？”
“我师长要求我把碎片交出去。”风维清平静道。
谢伊花了几秒钟时间回忆第六方面军人事安排：“波伊尔.鲁伯特？咱联邦没长官先动筷的规矩吧，他用的什么理由？”
江临：“不是在说碎片吗？”
和谁先动筷有什么关系？
“只是个比喻啦。”西泽尔往锅里又加了一次水，示意江临吃菜。
风维清揉了揉眉心，不需要重新看一遍，她就能复述出鲁伯特那长篇大论，难得讨厌起自己还算不错的记忆力。鲁伯特那一堆字的水分含量比锅里的白菜还高，她把那通废话过了一遍筛，才挑拣出重点：
“‘第十九军是一家人，集体好了，我们每个人才能更好’、我的贡献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反正颠来倒去就这些话，没什么新意。”
“不是五十六师？”
“嗯，不然怎么在查尔斯军长面前显摆自己有多能干。”风维清调出键盘，有样学样开始炮制废话程度相当的回复，“对了，前辈，你介不介意我说碎片被你和弗拉姆‘捷足先登’了？”
“写呗，把我写得威风点就行，”谢伊把肉丢了下去，顺口问，“我们中央方面军怎么第十九军了？”
“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啊？”弗拉姆连忙用漏勺兜住肉片。
“中央方面军手里都是时新黑科技嘛，鲁伯特嘴里念叨好几回了，就想着什么时候五十六师也能分一杯羹。”风维清说，“不过再给鲁伯特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直接去和军委提意见。”
充其量就是多发几篇废话通告，试图用字数打动军委那帮老头老太罢了。
拜这位不靠谱的上司所赐，风维清这些年虽然长年出差在外，没怎么待在军中，还是锻炼出了过硬的笔杆子功夫——尤其是在废话文学方面，堪称长势喜人。区区一千字，她花了不到半小时就赶了出来。
江临还在琢磨怎么往火锅里丢细面还不会煮断，西泽尔在说服他换方便面，被江临严词拒绝。同样被人三番五次催回去复命的谢伊想了想自己那篇鬼见愁的万字检讨，不得不叹服。
“考虑接代笔吗？”他问。
风维清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不行啊，前辈，我这都是废话，车轱辘话一堆，你导师看了不得把你大卸八块呀？”
弗拉姆在一旁乐出了声，凉凉道：“你有这功夫找代笔，你还不如想想之后怎么不惹那老太太生气。”
但有时候，只要脸皮足够厚，的确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终端再次提醒她有新消息，风维清低头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
弗拉姆：“如何？”
“下命令了，啧。”
谢伊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又追加了一盘子肉：“吃饱了再骂，没办法，他官大。”
“说起来，如果维清把这片碎片带回去，立的功又够升一级军衔了吧？”江临咽下嘴里的面条，问。
“风前辈现在是什么级别？”西泽尔也问。
“技术上校。”风维清回答，叹了口气，“够应该还是够的。”
江临：“那不就和你们师长平起平坐了吗？是不是就不用再听他的啦？”
谢伊把新上的肉倒进锅里：“不一样的，她是专业技术军官，没职务，就算升到中将了都得听指挥军官的话。”
联邦太空军的专业技术军官分类比较奇特，除了常见的教学、科研、工程技术、医疗等岗位，还有一支专门从事寻找奇点核心碎片的部队。
这也是达奥大战后留下的老黄历了，当时联邦上下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宇宙拾荒风潮，寻找到一片奇点核心碎片的奖金足够一个人从贫困到小康，可惜绝大部分碎片都落入敌战区——不好说有没有当时达维拉帝国那位皇帝陛下的故意成分，要不是风维清在这个宇宙死亡之后能在地球复活，靠着复活硬把碎片带走，她也拿那些碎片没招。
等这阵风□□过去，人们渐渐淡忘巨额奖金，社会生活重新步入正轨，国会和总统也看开了，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方面继续派人去宇宙捡垃圾碰运气——但裁了一大批军官士兵，另一方面着手重造奇点核心。
风维清觉得自己的运气一直在两个极端之间反复横跳：说差吧，她凭一己之力能找回将近三分之二的碎片；说好吧，因为她的确有所成就，明明是被强征兵的，却没蹭上裁员的班车，而第六方面军又说什么都不同意她退役。
“嗡”一声，风维清再次低头看终端——得，说谁谁到。
她抬头，表情沉重：“我被强买强卖了。”
谢伊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今年第十九军的年终汇报，他们给军委报了我的名字。”风维清说，“资料都在五十六师基地里，我非回去不可。”
西泽尔琢磨道：“放你们军委鸽子，会有什么影响吗？”
风维清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了想：“不算犯罪那一挂的，最坏其实也就开除军籍……”
她求而不得。
谢伊咳嗽一声，右手挡在嘴前：“但维清啊，我记得你是黑户来着吧，离了军队多少生活会有点不方便……最关键是出边境比较麻烦。”
“嗯，”风维清严肃地点了点头，看向西泽尔，“所以你们那边欢迎我加入吗？”
西泽尔一口汤顿时呛进气管，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江临立刻给他抓了几张餐巾纸递过去。
谢伊和弗拉姆对视一眼，也正了神色：“想好了？联邦那边我可以帮你糊弄过去。”
“不，”风维清一摊手，“我就开个玩笑，心里有数的，放心吧。不过还是谢了，前辈们。”
谢伊说的没错，她最关注的也是进出边境——她还想在出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她那莫名其妙失踪的哥哥也和她一样穿越到这个宇宙了呢。
西泽尔终于缓过来，又咳了几下，问：“联邦用来检测碎片的机器是什么原理？”
对哦……他们这里有个引力专家来着，只可惜她没问过研究所那帮怪才。风维清诚实道：“不清楚。”
西泽尔看向谢伊，谢伊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研究中心塞给我，我就直接拿来用了。”
江临犹豫道：“要不……待会找片空地实验一下？”
这听上去是最靠谱的办法了。其他人没有意见，不紧不慢解决剩下的菜——着急也没用，宇航器还得七八个小时才能加满燃料——然后乘电梯下到了观光层。
观光层是环形结构，外侧大片大片的落地窗，说是窗，窗框中间嵌着的却不是玻璃，反而是防宇宙辐射的特殊材质，对内的一侧贴着一层薄膜幕布，内嵌滤镜和算法，正实时转播远处的天体，乍一看五颜六色的，还颇热闹。
通常情况下，星际航行所看到的景色远比星网上广为流传的那些照片要单调乏味，绝大多数天体太过遥远，发出的光亮疲于奔波，人眼负责感受色彩的视锥细胞，并不能有效识别暗弱物体的颜色。因此屏幕上的风景即便对于常年泡在宇宙里的人来说都算少见，贸易商也正是凭这一点推动航宇旅游业发展的，主推的就是如梦似幻的美景。
这座空间站虽然偏远，但相对而言还算靠近奥莫尼亚联邦，联邦公民是前来旅游消费的主力。换算到联邦时间，这会儿正是旅游旺季，没准第一批旅游船正通过星门疾驰而来。不过就算通过星门，过来也得花上至少半个月，因此眼下这片区域还见不到什么人。
他们谨慎地挑了片开阔地带，避开了一看就造价昂贵的景观和设施。西泽尔在江临的帮助下圈出一块实验田，确保他们不会破坏空间站后才着手开始实验。
风维清翻出即将退休的碎片探测器递给西泽尔，西泽尔带着探测器重返实验区，三两下从收容装置里拆出碎片。他还没动手，手中的小机器就迫不及待出来刷存在感。
实验区外风平浪静，区划内则隐隐有了向奇点核心碎片坍缩的趋势。西泽尔伸手罩住碎片，逐渐扭曲的空间顿时归位，方才那一幕仿佛只是他们的幻觉。
他偏过头听了一会，然后重新收好碎片，对赶过来的众人道：“可行，检测不到。到时候交给我吧。”
风维清从他手里接过探测器和碎片：“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西泽尔摆了摆手，又想起什么似的，“不过，前辈，你的船怎么办？它好像破得蛮严重的……”
谢伊前辈急着走，那他们怎么去联邦？
“要不我捎你们一程？五十六师基地我也去过一次，”谢伊提议，“你船托管在这里好了，等修完让他们给你开回去。”
江临惊讶：“还可以这样吗？”
谢伊耸了耸肩，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给钱就行，贸易商手里基本都有各国签证的。”
风维清的关注点则落在另一方面：“不会麻烦吗？前辈，你导师不是一直在催你来着……”
就算走星门，两个星系间往来也固定要花费十天时间，如果谢伊直接返校，只需要在联邦边境停一下，过个安检，两段旅程加起来一共20天；但要是再在五十六师基地停一停，那可就又多出10天了。
“要不送到边境吧？”江临说，“或者西泽尔你去交碎片？”
西泽尔对此敬谢不敏，连连摆手：“算了算了算了，我还不打算和奥莫尼亚联邦扯上什么关系呢。”
看他那架势，仿佛联邦是什么洪水猛兽，沾边即死似的。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在边境处分别。风维清本来还对赤壁三号抱有希望，但它伤得太重，贸易商预估至少还得等一个月，于是她不得不把它留在空间站继续检修。
谢伊的飞船缓缓驶离空间站，径直飞向星门。
与只连接两个相连恒星系的超空间航道不同，飞船穿越一个星门可以立刻到达其他任意一个星门所在的星系，同时星门也可以被所属国向特定国家关闭。不过星门造价过于昂贵，时间成本也高得离谱——同样是FTL技术，超空间中继器只需要八个标准月左右就能竣工，而星门需要整整六个标准年，通常情况下，也就有钱又有闲的几个大国会修这东西，譬如奥莫尼亚联邦和达维拉帝国。
贸易商也是其中之一，这群人实在是财大气粗，居然乐意在这么偏远的星系一掷千金修星门。
10天后，他们准时从星门里钻了出来。涂着联邦国旗的边境哨岗出现在他们眼前。来自联邦军委的特批文件也同他们前后脚抵达，有了上层的指示，西泽尔没怎么被调查盘问，甚至连签证和身份证件都没出示和补办，就被放了进去。同样没有身份证明的风维清也是如此。剩下三个人寻常走完了入关程序，谢伊就和弗拉姆一起告辞离开了，两个人急匆匆往学校赶。
挥别谢伊和弗拉姆，风维清带着其他人拦了辆出租飞船，沿着民用航道辗转到了五十六师总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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