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顺着人流往前挤。
丝竹笙箫之声从临河的茶楼酒肆里飘出来,混着叫卖声、笑闹声、猜拳行令声,织成一张巨大的、喧腾的网。
卖花灯的少女提着精巧的兔子灯、莲花灯穿梭,嘴里吆喝着公子小姐买花灯。
耍猴的艺人敲着锣,引得孩童围观驻足阵阵惊呼。
卖菱角、莲蓬的渔女挽着竹篮,声音清脆,绣花鞋上沾着河边的泥土。
打铁花的匠人将烧红的铁水泼向夜空,瞬间炸开漫天金雨,引来一片震天的喝彩。
“瞧见没,这就是咱们江南的夜。”杨大牛得意地扬着下巴,大手一挥,指点着这片由他杨家船帮的船灯照亮的璀璨,“比长安那死气沉沉的宵禁强多了吧?哈哈哈。”
他顺手从旁边小摊上抄起两串红得发亮的冰糖葫芦,硬塞了一串给季琢玉:“拿着!甜嘴儿!”
自己也咬了一大口,咯嘣脆的糖壳裹着酸溜溜的山楂,吃得他龇牙咧嘴。
季琢玉学着他的样子,也狠狠咬下一颗裹满糖衣的山楂。
酸味激得她眯起了眼,随即又被浓郁的甜意包裹。
糖浆沾在嘴角,亮晶晶的。
她看着杨大牛那副毫无心机、快意恩仇的样子,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市井喧嚣,感受着舌尖酸甜交织的滋味。
一种久违的、纯粹的轻松和快乐,如同温热的潮水,将她从头到脚淹没。
好想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跟花大叔两个人生活在江南。
花大叔没法一个人照顾她,她又总生病,花大叔要出去干活赚钱,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放心。
于是,便带着她去长安城找秦姨。
她跟着杨大牛,在人声鼎沸、光影交错的繁华长街上,笑得没心没肺,仿佛所有的阴霾都被这盛世灯火暂时驱散。
灯火在她带笑的眼角跳跃,映得那双眸子亮闪闪。
她没注意到,远处临河酒肆二楼的阑干阴影里,一道冰冷的目光,如淬了寒气的箭矢。
穿过喧嚣的人潮和热闹的灯影,盯在她沾着糖渍勾起弧度的唇角上。
目光的主人,颀长的一道身影,握着栏杆的修长手指蜷起,骨节泛红。
浑身散发着幽怨,阴冷,怨而不怒。
他没有生气的理由,甚至连走过去指责她不安分的身份也没有。
“你今日若是不回头,就这么走了,今后我如何,与你再无干系。”
阁楼下,糖画摊前,此刻笑盈盈的人,曾说过的话回荡在他耳边。
是啊,与他再无干系。
这几日的相处,他心里已有了猜测,她不记得他们之间曾发生过的诸多事情,爱也好,恨也罢,她都忘了。
于她来说,是好事。
忘了就不痛了,她就能像现在这样,笑得欢心,乐得自在。
他这个记得一切的人,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人却没醒,被困在梦境里,迟迟不愿接受现实。
夜市喧天的声浪里,糖画摊子前腾起甜甜的焦香。
季琢玉在老匠人的指导下,手腕缓慢地挪动,金黄的糖浆在冰凉的石板上流淌、凝固,眨眼间,一只威风凛凛、线条粗犷的老虎便昂首立于竹签之上。
“好好好,真像,好手艺。”杨大牛叉着腰,对着那刚吹好、还带着余温的糖老虎哈哈大笑,手拍得季琢玉肩膀直晃,“玉兄弟,你画的这只老虎真是神了,我瞧着越看越像真的。”
季琢玉捧着亲手做的糖老虎,抿着嘴笑。
目光落在那只线条刚硬、带着股凛然煞气的糖老虎上,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绷直的虎背,冷硬的线条……怎么看怎么像……崔大人!
坏了,她出来这么久,崔恪肯定发现了,一想到他那张凶巴巴冷冰冰的脸,她就后背一凉。
这下,他不会真的要变成老虎了吧。
她赶紧甩甩头,把这诡异的联想甩开,自己都觉得好笑。
一定是被那人折腾得魔怔了。
杨大牛一手拎着油纸包着的油墩子,一手抓着两串冰糖葫芦,怀里还揣着包刚买的蜜饯果子,活像个行走的杂货摊。
他瞅着自己腾不开的手,又馋那糖老虎的香甜,大大咧咧地把脑袋往季琢玉那边一凑:“玉兄弟,帮哥尝尝味儿,看这老虎甜不甜。”
季琢玉失笑,觉得他这模样实在憨直可爱。
她捏着手里那根穿着糖老虎的竹签,刚想把那金黄的老虎脑袋凑到杨大牛嘴边。
斜刺里,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却带着凉意的手,骤然伸了过来,又快又准。
“嗖”地一下。
穿着糖老虎的竹签,连同上面那只威风凛凛的老虎,瞬间从季琢玉手上消失。
季琢玉的手还保持着递出去的姿势,僵在半空。
她愕然转头,瞳孔骤缩,吞咽了一下口水,像是被吓到了。
“大,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他不应该在府衙翻陈年旧案吗,她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崔大人了,他是个喜欢废寝忘食查案的“疯子”。
灯火斑斓处,崔恪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糖画摊旁边。
一身墨蓝官袍,眉眼平静,波澜不惊。
与周遭喧嚣热闹格格不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沉静的,仿佛夺走的糖画本来就是他的。
季琢玉盯着他,反复看他的脸,夺了别人的东西,还脸不红心不跳,佩服佩服。
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季琢玉惊愕的脸,她的瞳孔里也有一个小小的他。
双目对视,熟悉又诡异的感觉。
他的唇角下意识勾起,是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笑容。
杨大牛脸上的笑容僵住,愣在一旁,到嘴的糖人就这么被人横插一脚夺去了,船帮少帮主何时受过这等羞辱?
“姓崔的,你找死,还老子糖老虎!”
季琢玉赶紧伸手抓住杨大牛的胳膊,他的拳头眼看就要打出去了。
崔恪看都没看杨大牛,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手中那根刚抢来的竹签上。
金黄的糖老虎在他冷白的指尖显得格外轮廓分明,甘甜诱人。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十分清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冰冷:“老虎?不像。”
这话不知是评价那老虎,还是意有所指。
季琢玉脸一变,哪儿不像了,分明就是老虎。
她柳眉倒竖,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差距了,指着他就嚷:“你……你怎么又抢人东西,前几日在船上抢我糖葫芦,今日又抢我的糖老虎,堂堂少卿大人,俸禄不够你买糖吃吗?专盯着我的零嘴儿抢。”
她气鼓鼓的,脸颊因为激动染上一层薄红,在摇晃的灯火下格外生动。
崔恪凝视着她,捏着那根竹签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糖老虎坚硬的糖角硌着他的指腹,他挪开目光,视线飘向远处河面上星星点点的船灯,喉结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一下。
出口的声音,还是那副冻死人的腔调,仿佛在陈述一个铁律。
“你如今为我所用,身上一件一物自然也属于我。”
话音落,他竟当着季琢玉和杨大牛的面,微微低头,对着那糖老虎威风凛凛的脑门,面无表情地咬了下去。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竟意外的好听。
杨大牛张着嘴,看着那缺了半个脑袋的糖老虎,再看看崔恪那张冰山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半天憋出一句:“……操。”
玉兄弟亲手做的糖老虎,仅此一个,就这么被“斩首”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季琢玉好好的游玩心情都被他搞没了,不舍地看一眼他手里的半个糖老虎,气鼓鼓地甩手离开。
杨大牛“诶诶”两声,想要追上去,奈何手里拿的东西太多,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哪儿还有“玉兄弟”的影子。
再一回头,本来站在糖画摊前的崔恪也不见了。
“玉兄弟!玉兄弟!”
杨大牛跳脚大喊,仰着头四处找寻季琢玉的身影,朝着远处快步走去。
角落小巷外,两道拉长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季琢玉走得飞快,靛青的衣摆带起小小的风。
方才被崔恪强行拽到一旁,眼睁睁看着杨大牛跑去相反的方向找她,她心里的憋闷劲儿还没散。
她故意把步子踩得重重的,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响,像是对身后那人的无声怨气。
崔恪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后,单手背在身后,深眸未曾挪开片刻,盯着她的背影。
墨蓝的官袍在黑夜几乎看不见,腰间的玉带钩反射一点微弱的月光。
月亮又大又圆,好像抬手就能触碰到。
他步履沉稳,不远不近,像是她的影子。
两人一前一后,巷子又窄,他的存在感很强,来自身后无声的压迫感让季琢玉更觉烦躁。
“哼!”她越想越气,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也不说话。
抬起穿着软底绣鞋的脚,对着崔恪近在咫尺、一尘不染的官靴靴面,狠狠地跺了下去。
“唔。”崔恪闷哼一声,猝不及防,脚背传来清晰的钝痛。
他身形微晃一下,眉头几不可查地蹙紧,看着眼前气红了脸的姑娘。
季琢玉跺完,看也不看他,扭头就走。
出了气,心里好受多了。
这次走得更快,几乎是小跑起来,不再是因为生气,而是后怕。
她踩了人,才想起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崔恪想杀她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身后的男人低头看了看靴面上那个小小的泥印,又抬眼望向前面那个倔强单薄的背影。
他低下头,不怒反笑,薄唇勾起一抹淡如月光的上扬弧度。
从前就如此,如今还是这样,她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袭官是重罪,株连九族的重罪。
记忆回笼,铃铛般的悦耳笑声由远及近。
“哈哈哈,株连九族?我才不怕呢,我没有九族的,花大叔说我爹娘早死了,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
“该害怕的人是你,子慎,日后你可是要在我的九族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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