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璋站在原地,脸上维持着谦和的笑容,目送崔恪等人走向柜台。
下意识地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袖口内侧那块颜色略深的地方,转身走向二楼楼梯。
季琢玉眼角余光瞥向钱塬的背影,她凑近崔恪,小声低语:“大人,薛举子袖口内侧有块渍痕,像他这般注重体面的公子,不该穿着有渍痕的衣衫下楼的。”
崔恪闻言,点了下头,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眼底分明有几分欣赏,淡淡回了一句:“嗯,看见了,不急。”
状元客栈的大堂,临近傍晚灯火通明,店家念及举子们夜晚温书,早早让小二把蜡烛全都点上。
崔恪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季琢玉立于他身侧,负责执笔记录。
被叫到名字的举子们依次上前回话。
白天在大堂为难过王石的富家举子走上前,眼神带着不耐和倨傲,敷衍地拱手行礼,大摇大摆坐到桌前。
“学生钱塬,拜见崔大人,大人要问什么便问吧,学生还要回房温书。”
崔恪问一句,钱塬答一句。
“昨夜何时离开客栈,去了何处?”
“昨夜整夜都在平康坊。”
“可曾见过李淳?”
“学生人在平康坊,他在这客栈里,上哪儿瞧见去?”
“仔细想想,李淳这几日可有何反常?”
“大人,我与他素日并不熟悉,他就算有何反常之处,学生也未曾注意过,实在是没什么能告诉大人的。”
钱塬就差把腿翘起来搭在桌子上了,在椅子上坐着也不安分,举止轻浮,语气不善。
崔恪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其余的举子挨个上前,见到崔恪,皆惴惴不安,言辞谨慎,回答的多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昨夜戌时三刻左右,学生去茅房,似乎看见李淳在廊下徘徊,像是在等人,但没看清是谁……”
“晚膳时分,学生曾见李淳与钱塬在楼梯口说了几句话,声音不大,听不清内容……”
“昨夜雨大,学生窗户没关严,雨水飘进来打湿了书案,折腾了半宿……”
鸡毛蒜皮的小事,零零碎碎的话,拼凑不出昨夜李淳离去的准确时辰,更遑论断定凶手。
看着举子一个个离开,季琢玉眉头越蹙越紧,她觉得从这些举子口中是问不到有用的信息了。
盘问进行到与李淳同住一屋的举子王石时,却被店家告知王石不在房内。
“他去哪儿了?”崔恪问。
旁边一个与王石相熟的举子答道:“回大人,王石去书肆还李淳生前借的几本书,几个时辰前出去,尚未归来。”
天色早已黑透,不知不觉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作响。
客栈掌柜看着时辰,搓着手,面露难色地走到崔恪面前,哈着腰道:“大人,您看这天色已晚,雨又这么大,小店该关门落闩了,举子老爷们也要歇息……”
他话未说完,一个举子急切地说:“不能关门,等等,再等等王石。”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与王石平日交好的举子孙海。
孙海用手扒着门框,头探出去,焦急道:“孙海他还没回来,他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书肆离这里好几条街,这么大的雨,他不可能在外面投宿,一定会回来的,关了门,他回来进不来怎么办,淋一夜雨会生病的。”
他的情绪激动,眼神担忧,与周围那些事不关己,只想早点休息的举子截然不同。
掌柜一脸为难:“王公子,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店里有店里的规矩,若是人人都出去不按时回来,我岂不是要通宵看店。”
“你这店家好生古板,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孙海梗着脖子,眼睛都急红了,“如今外头不太平,李淳刚在外头出了事,你就不怕孙海也死在外头吗!”
他转而看向崔恪,恳求道:“大人您说句话,让掌柜再等等吧。”
崔恪的目光在孙海焦急的脸上一落,又看向外面瓢泼大雨,沉声道:“再等半个时辰。”
少卿大人发话,掌柜只得喏喏应下。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堂内不少举子已经哈欠连天,低声抱怨。
季琢玉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目光看向人群中的钱塬。
他端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卷书,静心读书,旁若无人。
眼看半个时辰将尽,门外雨幕中突然冲进来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并非是还书归来的孙海,而是负责附近几条街打更的伙计。
伙计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脸上毫无血色,惊恐万分,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死……死人了,又死人了!”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黑幕,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伙计的声音盖过雷声,反复嚷着同一句话。
“外面的枯井,那个……那个姓孙的举人老爷,滑到井里淹死了。”
大堂内举子们都吓得不敢动了,脸上的睡意和方才的抱怨顿时不复存在,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打更的伙计。
“什……什么!”孙海难以置信地喊出声,踉跄着扑向打更人,一把揪住他湿透的衣领:“你说谁,孙海?不可能,你胡说,怎么会死了呢。”
打更的伙计本来就被吓得脸色苍白,又被孙海抓住衣领,整个身体被迫后仰,吓得直接说不出话了。
崔恪看向季琢玉,季琢玉也看向他,两人对视上,明白对方的意思,几乎是同时迈步走出客栈。
雨继续下,季琢玉一手拿着油纸伞,一手提着蜡烛灯,半蹲在地上。
“大人,您看这里。”
季琢玉指着几道深深陷入泥泞的,向后拖拽的痕迹,以及井沿石壁上几处新鲜的,不规则的刮擦痕。
“这不像是失足滑落,倒像是……倒像是有人从背后猛力推搡,王石挣扎时,脚蹬在井壁上留下的。”
她又指向井边一处相对干燥,脚印杂乱的地方。
“这里靴印虽然混乱,但能看出有一双靴印,脚尖朝着井口方向,发力点很深,可能是凶手推搡发力所导致的。”
崔恪蹲下身,指尖碰到地上拖拽痕迹和刮痕,眼神变得无比冰冷。
他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伪造失足落井的意外,杀人灭口。”
王石去为李淳还书,转眼就死在外面,这绝非巧合。
又出了一桩命案,崔恪和季琢玉重回状元客栈,对客栈里的人再进行一次盘问。
所有下午曾离开过客栈的举子,无论时间长短,都被集中在大堂,接受审问。
“学生酉时初刻出门,去东市书肆买新到的《策论集注》,掌柜可作证,买了书就回来了,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学生申时三刻去隔壁街拜访同乡,一同用了晚膳,直到戌时末才归,同乡和客栈门房都能作证。”
“学生酉时三刻出门,去了城南的大慈恩寺,家母病中,学生去佛前为母抄写《药师经》,直至亥时方归,寺中门房师父可以作证。”
“学生是戌时初出门的,就在客栈附近没走远,沿着朱雀大街往南溜达了约莫半个时辰,戌时二刻左右就回来了,当时店里的伙计应该看见我了?”
……
盘问了一圈,大多都有看似合理的不在场证明,或有人证,或时间对不上。
钱塬:“崔大人,学生下午门都没出,一直在屋内,我那书童可以作证。”
这时,客栈后门一阵响动,一个穿着青布短衫,身形瘦小,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拎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溜了进来。
钱塬眼睛一亮,指着少年嚷道:“看,我的书童回来了,他可以给我作证,我一直在房里未曾离开半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怯生生的书童身上。
崔十九上前一步,拦住书童:“站住,你下午去哪了?何时出去的?何时回来的?手里拿的什么?”
书童被这阵仗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油纸包差点掉地上,结结巴巴道:“回、回官爷,小的……小的奉公子之命,去、去城西的‘济世堂’给公子抓药,公子说昨儿淋了雨,有点风寒。”
城西济世堂,距离状元楼可不近,一来一回,加上抓药,耗费的时间可不短。
“抓药?”季琢玉起身,走到书童面前,审视着他,“药呢?拿来我看,何时出去的?路上可遇到什么人?可有凭证?”
书童被她迫人的气势吓得连连后退,紧紧抱着药包,求助似的看向自家公子。
“慢着!”
钱塬走过去,挡在书童身前,下巴高高扬起,脸上带着惯有的倨傲,斜睨着季琢玉。
“你是崔大人的属下是吧,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的书童杀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他一个小小书童,不过是出去替我跑个腿抓副药,你们大理寺查案,不去抓真凶,倒在这里乱冤枉人,是何道理?”
他声音洪亮,看起来不像是做贼心虚,倒像是诚心为书童说话。
季琢玉眼神不惧,迎上钱塬的目光,声音清冷:“钱公子此言差矣,查案追凶,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你的书童下午外出,时间,路线,目的,皆需核实清楚,排除嫌疑,也是还他清白,况且大理寺行事,只看证据,不认主人,请你让开。”
她语气坚定,寸步不让。
崔恪被她的话噎住,脸色涨红:“你……”
“让他答话。”一直沉默的崔恪忽然开口,声音颇有威严。
他抬起眼皮,目光淡淡扫过钱塬,钱塬瞬感一股强大的压力,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默默退到旁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