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还带着暖秋的余温,霓虹灯在树梢间摇晃,颇有些小城镇的纸醉金迷。苏许心情微微舒畅了些,她将视线收回,男人一手轻搭在膝上,一手执口杯,正望着街对面发呆,五官不算硬朗,却也分明,小麦色的皮肤上点点红晕延伸至耳后,灯红酒绿倒影在他眼中,像烟花绚烂,又光怪陆离。
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正发着愣,那人忽地回头,瞬间交错的视线让苏许有些措手不及,她慌忙躲闪着,却听对面“扑哧”一声。
“你笑什么?”苏许脱口而出。
“快吃啊,你不是让我请你吃饭吗,现在又不吃了?”陈丰笑,眯着眼灌了一口酒。
苏许低头,也不由得弯起了嘴角,晚风吹人醉,她虽没喝酒,却也有些醉醺醺。
“你去找老李干嘛?”
苏许愣愣地回过头,沉默半晌,道:“我感觉我被人跟踪了。”
陈丰夹菜的手顿了一下,苏许没注意,接着道,“连着两天,我都有这种感觉,今天回家的时候发现门口被人做了记号。”
一个没留神,菜又掉在了地上,陈丰索性放下筷子,轻叹一声:“要不你今天先别回去了。”
“我觉得不是李升。”苏许自顾自道,“咱们跟李升交过手,他瘦瘦高高的,可跟踪我的人明显比他矮一截,再说了,李升是知道我住在那里的,跟踪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你要不还是先报警……”
“第一不要给我提报警,第二你说李升会不会是被人利用,其实还有别人想要杀我?”
陈丰站起身,讪讪道:“想象力这么丰富,怎么不去写小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写?”
“……”
“行了,今天你要不先别回去了,先——”
“不行。”苏许笃定道,“躲得了一时,我还要躲一世吗?你跟我一块去,咱们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定还是我想多了呢。”说罢,径直迈步。
陈丰叹了口气,将钱扔在桌子上,急走两步跟上。
家属区的路灯时明时暗,或许是心情愉悦,或许是诡异气氛的迫使,苏许的话多了起来,“……这房子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比你年纪还大,我父母都是在这儿长大的,后来他们——”
“嘘。”陈丰右手轻压,示意她声音小一点,苏许很配合的不作声了。过了一会,或许是察觉到不太礼貌,陈丰接上话茬,“你父母怎么了?”
“啊,我父母,他们——啊!”
一个黑影从苏许右侧猛地窜出,陈丰眼疾手快地将她护在身后,一手去抓那人的脖颈,轻轻一推便将那人逼至墙上。
“说,你是谁,在这干嘛,为什么跟踪我们。”
那人脖子被狠狠压住,只发出“呜呜”的声音,双手指着喉咙不住颤抖。陈丰一手扯下他的口罩,一手仍紧抓着那人的衣领,对身后道,“报警。”
“别报,别报——咳咳,别报警,咳。”
那人又接着咳了两下,这才道,“我不是坏人,虽然我跟着升哥——”
“报警。”
“别别别,我是偷跑出来的,升哥现在在小徐总那儿,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就没命了。”那人诚惶诚恐的哀求,陈丰示意他接着说,“我是来通报的。”
“通报?你以为拍电影呢,帮派对峙啊。”陈丰冷笑一声,那人连忙接上,“那天晚上小徐总被她打伤之后,就让我和升哥去报复,结果认错人了,闹出了人命。”
陈丰回头,女孩面色凝重的望了他一眼,他却读出了那一丝无措,接着对那人道,“你跟着我们多长时间了?”
“就今天啊,刚才和今天下午。”
“那我问你,小徐总是谁?”
“徐艺杰啊,你们不知道吗?”
徐艺杰,当地出了名的小混混头目,虽是外地人却能仗着家里有钱四处横行霸道,几乎是无恶不作的存在。陈丰虽没亲手过过他的案子,却也听说过他在警局七进七出的传闻,心不免一沉,沉吟片刻又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那人表情忽然缓和不少,沉默了半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胸,轻声道,
“我也是原纺织厂的子弟,当年我爹妈全部下岗,我妈受不了打击,喝农药死了,我爸一天到晚只知道喝酒打我,我没办法,就想找条活路……跟你们说这些干嘛,呵。”
那人始终站在黑暗里,右肩因为刚才的碰撞不住的颤抖,年轻的声音微弱着,“我得回去了。”他转身,走向了黑色的胡同。
“其实那帮人里,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
一路无话,唯晚风伴清月,独照一双影。二人来到苏许家,苏许先行进入,陈丰迟疑了一下,还是掏出了饭后在便利店买的橡皮将那标记擦拭去。
窗外鸟雀惊屋内光亮,在树梢扑闪了两下,那光便被一层幕纱遮掩住了。
“我会被报复的。”苏许靠在窗边,愣愣的道。
陈丰单手插兜站在一旁,低下头,默默却坚定,“我不会让你被报复的。”
“呵。”一声苦笑,“那是徐艺杰,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相信那个人说的吗?”陈丰冷不丁冒出一句。
苏许点点头,“相信。”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下岗嘛,谁家没遭遇过。”苏许走到沙发旁,松松垮垮的坐下。“我爷爷运气好,当时下岗没轮到他,我父母都是在这儿长大的,本来都是要进厂子的,但是下岗闹得凶,他俩一狠心,就把我丢给爷爷,去外地打工去了。”
陈丰扭头,沙发上的少女抬着头,像是在放空,口中接着道,“去了外地,刚开始还回信件,后来就都没消息了。我以为他俩不要我了,哭着跑去警察局,结果他们说我父母是在外地失踪的,不归他们管,就把我轰出来了,我去一次哭一次,他们轰一次,去一次轰一次……”
女孩仰望着天花板,喃喃地念叨着,最终笑出声来,但那尾音中的哭腔却一下下揪住陈丰的心。他沉默着起身,在她的身边坐下,她也笑着拍了拍他,可那笑分明是在掩饰着什么,陈丰不忍心看下去,佯装打趣:“这就是为什么你不相信警察吗?”
“也不全是。”苏许深吸一口气,“之前我妈走的时候给我买了一只小兔子,就市集上那种,我特别喜欢,结果有一天小兔子丢了,我又哭着去找警察,他们刚开始还哄我,后来不耐烦了,就吓唬我说他们把小兔子炖了。”一抹晶莹滑落,在衣服上汇聚成深色的坑坑洼洼,苏许也不管,仍笑着转过头,“你说他们怎么能这么吓唬小孩子呢,小孩子可是会当真的!”
陈丰不再回避她的眼神,妄图透过那极深的黑色看透这个女孩。那带着笑的泪痕,那悲苦的冰山一角,那短短十九年,却漫长而痛苦的过去……
苏许,你比很多人都要坚强,你真的,已经很棒了。
我一定不会让你被报复的。
末了,苏许有些累了,便靠在沙发上,回敬陈丰的眼神,两个人只静静对望,无声且长久。
最终还是陈丰先败下阵来,他轻咳着揉了揉酸涩的眼,尴尬地笑了两声。
“我还真是幸运,没有碰上下岗这回事。”“下岗”二字说的尤其快,几乎是含糊而过,“其实我最开始也是外地的,后来家散了,还好考上了警校,在这边混口饭吃。”
陈丰回头,少女的眼仍停留在他身上,笑意未却,他便接着道,“刚开始都是干一些抓小混混的活,保护一下人民群众,尤其是小摊小贩的,好多都不容易。”
“所以你是救过卖柿饼的小贩的命吗?”声音从背后传来,陈丰有些讶异的回头,“你怎么知道?”
苏许用手在白墙上比划了两下,“你家这个地方,挂着一个柿饼,上面挂了一个红纸条,写着‘余仁,赠’。”
陈丰有些赞许的竖了个大拇指,却被一个白眼回击,“瞧不起谁呢。”
“没有没有,就是挺惊讶的。”陈丰笑着向后靠,“我们很少有大案子,我接手的就两次,第一次是入室抢劫杀人,我们队两天就破了案,当时还收到了嘉奖呢。”
“那第二次呢?”
窗外的鸟惊飞了,突如其来的静默让它感到一丝危机。
“第二次—”尾音慢吞吞的,带着不轻易察觉的沉重,“第二次是□□案,那小女孩还没成年,那畜/生就下了手,结果被我抓了现行,那畜/生就跑呀跑,我就不停的追呀追……”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小女孩的脸皱巴巴的,连滚带爬地爬起来抓住我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让我帮她,一定让我帮她,那畜/生就在远处笑,笑得恶心,笑得瘆人,就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苏许不说话,眼前却重叠出那晚相同的黑色。
“再后来,那畜/生跑到一半摔了一跤,我正在气头上,就打了他,就这一下,他下半辈子就窝在床上了。”
“然后我就脱警服了。”
无声的死寂里,两颗心翻江倒海,满屋的情绪波涛汹涌。
“凭什么。”陈丰循声,看到一颗泪人,“凭什么你要被辞退!那狗/东西死不足惜!”
凭什么,凭什么,多少无谓的挥拳,多少无声的呐喊,这世间太多凭什么。
“没有凭什么。”陈丰苦笑,“这世界就是这样的。”
“时候不早了,你赶快休息吧。”陈丰率先起身,准备离开。
“谢谢你。”
“嗯?”
“我说,谢谢你。”女孩双目晶莹,炽白的灯下多出了几分柔和,是往日没有的。“大野地那天晚上,还有现在。”
“你今天能不能不走,你去那边睡,行吗?”苏许咬着牙,用近乎蚊蝇般的声音挤出三个字,“我…害怕”
陈丰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又瞥了眼窗外压抑的黑,点了点头。
这是出事以来苏许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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