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笼里的凤凰今个兴致高,一早起来放着鲜肉肴馔不吃,蹦跶着跑到金丝笼顶端的梧桐枝上,大声背了十几句“仙阙人必看的经典诗词”,在仙阙所有职员中很快传开了——
仙殿的凤凰得闻天道,乃祥瑞之兆,仙阙昌盛万年,造福人间。
这吉利话被汇报到仙总的晨会上,仙总们大手一挥,集体决定给每位仙阙职员们今月的月例提一成。
听闻此言,人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纷纷主动在各自的岗位上握拳宣誓“今晚至少干到子时”。
今岁的学宫大选眼见就要落下帷幕,各府都选拔上来不少精兵强将。
负责大选的仙总感受到诸位同僚期待的视线,站了出来,依例汇报工作:
木府出了个再世鲁班,天工百巧不在话下;火府有个人精通符箓,不论多么复杂精细尽能在一息之间一笔画就;金府选上来一位难得的将才,古今兵法倒背如流,年方弱冠便接替母任镇守一方……土府是中央之府,按照惯例要比其他几府晚三天结束招选,正式放榜。总之学宫人才济济,仙阙未来一片光明!
仙总们对视一眼,都听明白了这段话。夸了一圈唯独漏下的水府,今年估计是有些惨淡,便讨论着过段时间派一个水府出身的仙阙职员下界,在水府各城宣讲一番,鼓舞鼓舞精神。
“说到水府,我监测司探查到幽城有上古灵气波动形成的灵场,已经派人前往外围了。”
此话一出,玉石长桌上的水杯被接二连三地拿起来,仙总们口渴的时机也总是团结一致。
仙首环看一圈,缓缓道,“上古灵场灵气浩荡,却也如刃树剑山,稍有不慎便是有去无还。百年前,宇文仙总镇压改造人作乱有功。此事,也只有宇文去办,仙阙才能放心。”
宇文辨抬起头,仙首也平静地回望着他,神色泰然,仿佛真像圣明的君主看向他平乱有功的将军。
“是,为了仙阙。”宇文辨敛起眼中的嘲讽,状似恭敬道。
所有仙总随之低声默念,“为了仙阙。”
晨会散去,大殿之中空空荡荡,唯有长明灯随着云端模拟的风动摇晃。
***
踏出蚁巢,灵气禁制顿解,不多时回到了沙城界内。可还没踏进城门,便听到钟声长鸣,城中一片静肃。
郁青加紧脚步,果然见到城主府的匾额上垂坠白布,府中恸哭隆隆。
此次病发凶险,金珠没熬过去。
金夫人在金珠从小睡到大的床铺上枯坐,眼睛瞪着,流不出一滴泪水。她的脑海眼前一幕幕地闪过过往种种,她此生唯一的欢愉就是金珠。
她18岁时为联姻远嫁沙城,面对着人到中年、大腹便便的金宝日日垂泪。金宝并不强迫她,后来日久,她渐渐绝望,也在金宝油光满面的脸上硬生生瞧出了几分担当。九年后,二人诞下金珠。
金珠在腹中时让她吃了不少苦,产程也不算顺利,她起初厌烦极了这个从肚子里掉出来的肉虫豸。可金珠真是个惹人恋爱的孩子,他很少哭,学步时狠狠跌摔,也只会自己撑起身、扑扑身上的灰。他学话认字比同龄孩子都要早要快,3岁时怯生生在她面前背“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他日常恭谨又安静,以至于他默默痛了那么久,直到呕血欲死,他们才发现金珠先天灵根有缺。
即便如此,珠儿也从未自怨自艾,除却身体健康之外,样样事情都比旁人做得好,还比旁人还要努力数倍。
金夫人日日吃斋念佛,岁岁请神祈愿,只希望还她珠儿一具康全的躯体。可天不遂人愿,珠儿的病还是一日重过一日,病发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到后期几乎连从床榻上起身都要咬牙坚持。
前日沙城又来了新城主上任,金宝照例摆酒设宴,她本想陪着珠儿,可珠儿却劝她出席,说自己这些日子见好,过两日能起身了也去拜谒城主。
等她听到珠儿病发的消息,跌撞着扑到榻前,只看见一张青白的脸,那对与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细长眼睛无力地向下垂落,瞳孔里没有一点光亮。她伸出手,颤抖着想要为他擦去满头满脸的汗,帕子刚沾上脸侧,珠儿就浑身一颤,嘴里嗫嚅着什么。
她附耳过去,丝毫不费力地听懂了那含糊的字句。
珠儿在喊她。
“娘……娘亲……”
金夫人心碎欲裂,冥冥中感到金珠将要离自己而去,不顾金宝的阻拦将金珠死死圈在怀里,想要把他揉碎进骨血,从此再不分离。
可珠儿还是走了。
直到阖眼,他没再发出过任何声响,就像他刚来到这世上的时候一般,连一声哭泣也不曾。
“夫人,是时候送珠儿往生了。”
她听见耳边传来金宝的声音,她木然地看过去,他还是往常那副样子,成竹在胸、游刃有余。二十余年夫妻一场,她看不透这个人。
金宝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暝巾盖住了金珠的脸孔,玉覆面沉沉地压了上去。金宝双手滚烫,几乎要灼痛金夫人的皮肤,她感到金宝吐出一口浊气,像是如释重负。
她恨,恨自己没给金珠一副好身体,恨自己把金珠生下来受尽苦楚,恨自己豆蔻年华嫁给金宝,蹉跎半生,如今依旧身无一物。
“滚。”
金宝一时没听清,以为她在啜泣,摆出一副好夫郎的样子,更加用力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我让你滚。”
“什么?”
金宝低下头,关切地看向夫人。
“我说,滚——”
金夫人这一嗓子震到了房梁,房梁上抖落的灰尘哑了乐师奏哀乐的琴弦,猝然停止的乐声惊得下人不知所措。
仓皇之际,郁青就出现在堂前。
金夫人那声歇斯底里的暴喝她老远就听见了,但是亲眼看到她甩脱金宝、在儿子灵堂前发飙的一幕,尤觉震撼。
金宝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想要打个圆场。
恰在此时,夫人却说不上是否适时的两眼一翻,“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金宝着实松了一口气,夫人今日的反应实在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人晕过去,便好办多了。他妥帖地宣布夫人爱子心切、忧心过度,吩咐下人扶夫人回院子休息。处理完这些,他的心情平复许多,刚得空准备应付眼前这个孟城主,就被她大跨步走到棺木前的动作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孟郁青指着朱漆棺木。
“……城主大人,是下官僭越了……”
“嗯?”
“下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仙阙虽命令人间五府平民丧葬从简,但……”
“我问你,他脸上盖着的是什么?”
金宝恍然,“啊,这玉覆面,是沙城本地白玉穿孔,再用金丝连缀而成。沙城人相信玉石通灵,能使灵魂不散。”
郁青打量着玉覆面,终究还是没当场把面具从尸体脸上揭下来,给金宝留了几分面子。
他不断摩挲着手上的流沙扳指,额际渗出一层冷汗。
“何时下葬?”
“明日。”
“好”,郁青直起身,不再打量棺木,抬脚准备离开。
金宝恭着身行了个礼,“城主大人,灵堂不便相送,还请好好歇息。沙城事务,待下官忙完小儿丧仪,会尽数与城主厘清。”
郁青点点头,转身之际却突然顿住脚步,她盯着金宝的眼睛,“昨夜你一直在府中?”
“……是”,金宝面色不改,“城主何出此问?”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道幽暗,一道锋锐,各自都没讨到什么好处。
郁青收回视线,仿若什么也没发生,语气轻松“我吩咐小侍来看金珠情况,未见他人呢?”
“哦……”,金宝回忆,“下官一心在珠儿身上,未曾注意来去的人。你们谁看到了吗?”
灵堂中的仆从或是低着头不做声,或是茫然地摇头。
“城主,下官这就派人去寻。”
“没事,你忙着,我自己找”,郁青弯起眉眼,体谅道,“许是累得在哪儿睡着了。”
郁青一走,金宝示意乐师继续奏乐,灵堂前又恢复了清静。金宝抱着双臂,目光落在金珠的棺木上,长睫掩住了眼眸,遮出一片阴影,似在沉痛地悼念着早逝的独子。
一个下人从穿堂而过,低声与金宝说了些什么。
金宝没立刻做表示,只是手上摩挲扳指的动作又频繁了许多。
“让夫人安心歇息……明日也不必出面。”
***
郁青出了灵堂,径直出了城主府,脸上生动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
阿海不在城主府。
她差阿海去看金珠情况的时候,在阿海小指系了一缕微弱灵气,她系得小心,不会被低于她修为的人发现。
方才在蚁巢中无暇兼顾,与这缕灵气失去了联系。
一入沙城,听得丧钟响起,她就在找阿海所在。那缕灵气确是去了金珠住处,但不久后就那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要么,是阿海之后去的地方设了禁制,让她无法感应灵气;要么,也许阿海已经不在人世。
沙城副城主的独子,金宝给他配置的棺椁陪葬都是金贵之物,足见珍视,但人刚去世便急着下葬,又略显仓促。
阿海与金珠年岁相仿、一起长大,金珠暴毙和阿海失踪两件事应不止巧合。
而且……
金宝送她离开时,露出了腰间系的一块黑色物什,乍看并不起眼,与世家子弟无聊时手里把玩的那些一般无二。
但郁青刚刚听过、见到……甚或说摸了此物。
那是——
浸在九十九个八字全阴的处子心头血中、温养满九九八十一日、月圆之夜成精的黑犀牛角……
辟寒犀。
慈眉善目的副城主金宝,在独子新丧之际,前往为仙阙所不容的地下组织蚁巢中,用一种名叫“金沙玉”的不通行“货币”,购得辟寒犀后杀掉卖家并迅速回城,继续扮演承受丧子之痛的父亲。
金宝究竟是什么人,又打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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