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起一粒沙,落在他的眼睑上。
他像被什么柔软的衣物紧紧包裹着,血流簌簌地在四肢百骸之中穿梭,指尖轻微的麻痒让他舒服地想要喟叹出声,却又下意识地将身体的反应克制下来。
他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抚上额头,下一刻又贴到脸侧。除了陌生的触感,还有一股莫名熟悉的香气,这让他立刻警觉了起来,眼皮快速颤动着想要从梦境中尽快苏醒。
“你……”
郁青注意到榻上伤者的动静,倒了杯水递过去,“润润喉咙,你这嗓子我听着难受。”
他不顾纱布里渗出的血,挣扎着坐了起来,伸出手要接杯子。
二人看着举在空中、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几乎要赶上大腿根粗的手,俱是一愣。
一个转头把水折进碗里,另一个立马把手抬高打算用牙解开包扎的布条。
“这个,能捧着喝。”郁青递过水碗。
“……多谢。”
郁青“嗯”了一声,兀自坐到榻边的椅上,复又埋头书卷。她看得入迷,看一页要往前翻好几页,像是在反复求证。
他很快喝光了水,与郁青无言对坐了好一阵,忍不住开口,“你……”。
郁青腾地站了起来,直直冲着他走过来,一只手上还拿着书,另一只的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下颌,带着他的脸左右转了转。
他不知面前陌生的修士为何如此,慌乱地垂目,几乎要把自己的膝盖盯穿。
“你的纹面呢?”
他一怔。
郁青喃喃,“你昏迷时,我给你脸上过药,你的纹面分明就是刺上去的擦不掉。为何一日过去竟自行消退了,古书上也没写啊。”
“我……”
“是什么特殊颜料?”
“不……”
郁青叹了一口气,把书摔到榻上。下一瞬,又做出了更惊人的举措。
她突然凑近、一寸一寸摸着他的脸,昏迷时那股香气疯狂地钻进他的鼻间。她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边捻着他的皮肤,一边问,“你觉得疼吗?”
见他不答话,郁青补了一句,“不是问身上,就是你脸上的赤色黥面疼吗?”
他压下慌乱,假借口渴不动声色地端起空水碗,隔开了脸上胡作非为的手。
“不,我不会疼。”
“嗯?”
“我没有痛觉,我是改造人,改造人不会疼。”他解释。
郁青回忆了一下学宫**里的描述,又估量了一下他的伤势,若不是没有痛觉,带着这身伤确实很难坐起身和她在这里对答如流。
“是我忘了。那你的纹面为何会消失?”
“我不知道,我……看不到。”
这纹面定有蹊跷,只是他有意相瞒,郁青不免有些不满,讥讽一句,“你的心脏是假的,眼珠子也是假的?”
他脸上肉眼可见地更白了几分,干裂的嘴角微微抽动两下,垂头不答言。
顽固派。
郁青在心中给他下了定论。
这类人,浑身都是秘密,问他什么都不说,嘴巴像蚌壳闭得死紧。骂也骂不爽,打也不尽兴,肉筋筋地在刀下滚来滚去,好不讨嫌。
再看他,脸上还豁着口子,除了血淋淋的伤口之外,惨白白看不到一点人该有的血气。伤者自述没有痛觉,可观者却是触目惊心。
“算了,且养着吧。”
郁青出了门,把方才的不快抛在脑后,直奔沙城城西而去。
自她到沙城,处处都透露着不寻常。日夜颠倒的作息、极端的气候和诡异的沙中清泉、隐藏在沙山之中的地下蚁巢、猝然离世的副城主之子……看似千头万绪、各不相干,但她的所见都与一个人有关——那个诡异的影子“嫣然”。
她能感觉到,“嫣然”一直在她旁边,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在特定的时间把她引到特定的地点。“嫣然”让她看见这些,到底要告诉她什么?
郁青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那是她刚进沙城时揭下的告示,嫣然寻夫丁阿豌的告示。
***
沙城,城西旱柳旁。
人人都说旱柳傍沙井,是招财进宝的风水宝地。在这里摆摊,生意都要好上一些。但近来,附近的几户人家却都陆陆续续搬走了。
上灯时分,明明该是沙城做生意的好时候,庄阿婆却一反常态地连门都没开。
她扎着双臂,门神似的立在当间儿,“我看今天谁要出这个门!”
新嫁的媳妇从和稀泥的夫郎身后探出个脑袋,怨声道,“再不出这个门,我看庄家也全部要‘登仙’去了!”
庄阿婆眉毛一立,“蛋没下出来一个,鸡倒是先叫上了!什么‘登仙’不‘登仙’的,你天天鼓捣自己那些个香料,自己遭了瘟生了幻觉也好意思拿出来讲?”
媳妇一听,登时恼了,“那天我还在和隔壁悍妇理论,一眨眼她男人就被妖风卷上天不见了!我看得真真的!”
庄家唯一的男丁觉出事态不妙,挡在中间,却被媳妇一把拨开,“你个没用的!就知道搅浑水,还不如隔壁丁阿豌,在城西挖矿,虽然忙起来不怎么回家,但每月拿回来的钱,比得上咱家半年的进账!”
庄阿婆哪见得了自家儿子被个遭瘟媳妇辱骂,撸起袖子刚要动手,身后一凉。
那扇上锁的石门不知怎的,自己开了。
门外,站了一位不染纤尘的青衣仙子。
“叨扰了,我路过听见门内争吵,不若让我来拿个主意?”
庄阿婆怔了半响,直到口涎滴到手背,才想起合上嘴。
这个不请自来的陌生女子很快和自家遭瘟的新妇打成一片,两个人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坐着,活脱一对闺中密友。
“竟有这样的奇事!”
“是啊!我还亲眼见过!就几天前……应该是四月初七,对!四月初七!我和邻家媳妇说话,然后忽然一阵铜铃声响起,紧接着妖风大作,她夫郎就被忽地一下卷上去,失踪了!哦不不,他们都说这是‘登仙’了,被选中登上云端了!”
“天耶!那邻家媳妇怎么样了?我若是她,怕是要吓疯了!”
“……”,新妇止了话头,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放低声音才道,“三日后,她也‘登仙’了。”
“……她也‘登仙’了?你也亲眼见着了?”
“那倒没有”,新妇一笑,像庄阿婆的方向努努嘴,“但我婆母看到了,她还死犟着嘴说没看到,不让我们搬走。”
“啊,搬走就不会‘登仙’了吗?”
“也不是”,新妇面上挂起忧愁,“但我在街上卖香料时,听几个城里公差聊天。他们说这登仙的都是青壮年,还专可着几个地方,一般哪处出了一个登仙者,周围的几家也就快了。”
庄阿婆听闻此言,恨恨插嘴道,“胡扯!那些蠹虫的话怎么能信!老婆子在这旱柳边上住了50年,先前怎么就没听过什么登仙!”
郁青不顾新妇要呛声回去,抢先问道,“阿婆,你的意思是登仙是近些年才有的?”
庄阿婆重重“哼”了一声,“沙城以前太平的很,那个什么金城主来了之后,百姓全被带着去挖矿,什么都越卖越贵,现在想买三两糁子面吃都得掂量掂量!我看那些人就是跟着狗官做了太多坏事,才被老天收了!”
新妇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案嚷嚷,“金城主带着咱们赚钱还不好?就以前那种连水都喝不上一口的日子就好了?”
庄阿婆嘴巴一瘪,讲话时兜着齿、左右晃动下巴,“金城主带着赚钱?老婆子可没赚到一分。我看啊,怪事就是跟着他一起来的!沙城是遭天谴喽!”
“我呸——”
眼见老娘和新妇吵得火热,一言不合抡起扫桌就要动手,家里唯一的男丁才犹犹豫豫站出来,拦在两人中间,“都少说两句罢!娘,你这么说可不好,嫣然平日不还总给您送自己蒸的糕饼吗?”
“嫣然?”郁青捕捉到熟悉的名字,问道。
“啊……就是隔壁登仙的媳妇,叫嫣然。”
郁青瞪眼双眼,手扶口边,惊道,“嫣然?!”
新妇也一惊,“你认识?”
“我有一幼时好友便叫嫣然,你这邻居是不是颈间有一片朱红胎记?”
新妇回忆了一番,冷静了下来,摇摇头,“那应该是恰巧重名了。我见过她打水梳头,不见有什么胎记。”
郁青离开庄家,穿行过街市,心中思绪翻涌。
两人在斗嘴,不免有所夸大,但也大致能推测,金宝来沙城之后勉励众人开采矿产,百姓生活改善不少,但也就从这时候开始,沙城有了“登仙”的传闻怪事。
而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在自己面前出现的影子也并非嫣然,真正的嫣然早在丁阿豌登仙三日后便也随之登仙了。有人假冒嫣然之名,故意装神弄鬼,一步步引她看到沙城诡异之处。
至于登仙……
想要住进云端,要么任职仙阙,要么足够有钱。若是真有在人间随机抓取幸运儿登上云端的好事,那万千修士只需排着队来沙城等天上掉馅饼就好了,何必勤学苦练参加学宫大选。
按她白日在城中看到的告示推断,这登仙失踪案为数不少,且近几个月来愈发频繁。
需要这许多男女皆有的青壮年去做什么?
挖矿?矿山确实危险,但胜在利润丰厚,主动应名者不在少数。
战备?那失踪的便该是修士,而不是凡人百姓。
……改造人?仙阙严抓人间改造,就算余孽不尽,也断不会在金府一个小小沙城的地下窝藏那么多改造人,甚至用擂台的方式大肆消耗。
郁青脚下一顿。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沙山附近。夜晚狂风大作,远远望去,整座城像是一束幽微的烛火,随时要被吹熄湮灭。
沙尘在眼中摩擦,很快激起满眶泪水。
“谁——”
郁青倏地从腰间抽出张符,灌注灵气击向身后不远的沙丘。
沙丘被击散的同时,一黑衣人影从旁侧滚地刹停,转瞬便被郁青压制跪在地上。
“是我。”
人影抬起头,月光映出了他清瘦的轮廓,以及脸上纵横的血痂。
“我救了你,你跟踪我,恩将仇报?”
“这里很危险,我……”。他话说到一半,抿住了嘴。
郁青知道他在想什么,漫不经心地收手,“如你所见,我不需要保护。”
他缓缓起身,膝盖渗出的脓血透过衣料黏住了尘土,显得有些狼狈。
“你确实应该报答我。可你满身秘密,不愿意说半个字,于我没有半分用处。”
“我没有什么秘密。”
“那你的纹面是何人所刺,为何会消失?”
他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的心脏是何人出手改造?”
“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到蚁巢去,又是怎么沦为‘废品’,其他的废品又是从哪里来?”
郁青连连发问,他却只有态度良好,有用的话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她耐心耗尽,背身打算离开,“金沙玉,知道吗?”
“知道。”
郁青转回身。
他突然以指作刀,划开自己的胸腔。那颗机械心脏骤然接触到空气,惊悸猛跳。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弯掌作剜心状,隔空运力。僵持时间愈久,那心脏跳动便愈快,快到像是要爆体而出。两息之间,一块半月形的莹白玉石从心脏包裹中破壁而出,被他拿在手上。
郁青从未见过如此手狠之人,也一时看呆了眼。但看他浑身汗流几乎聚成小溪,面色惨白如纸,神情却淡然,仿若方才发生一切并不伤在己身。
“取沙井泉底玉石,献祭活人或刚死之人的精气入石,便是改造之术必须的材料,金沙玉”,他略微停顿,克制住身体不自觉的颤抖,“金沙玉在,改造人纵然身死,假以时日仍能复生。但金沙玉的精气有限,消耗殆尽后若不尽快补续,改造人便会力竭而死。”
郁青接过那块犹带着血温的金沙玉,果然感到其中隐隐有精气流动。金沙玉在手中嗡嗡震动,她松开手,它便立刻钻回了胸腔,隐在心脏中。而那道新鲜划开的伤口,也在眼前缓缓愈合。
“你叫什么?”
“28号。”
郁青眉毛一挑,“28号是编号,不是你的名字。”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蚁巢中心的若木之下。华照万里、虹光流转,很是好看。以后,你就叫若木了。”
他生涩地在舌尖重复了一遍,那株冷眼看他死而复生、生而赴死的神树,似乎终于回应了他的目光,一缕光芒垂怜。
他抬眼,正撞进一湖清透的水,上面沾了几粒微不可察的尘。
他想为它吹去脏污,又怕漾动了平静的湖,只好慌张逃开,不想带起了一阵风,可湖却坦荡,溢出一滴清泪。
湖说,“风真大,吹得我满脸沙。若木,回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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