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她,我的答辩格外顺利。末了,导师凝视着我的画作,轻声叹道:“像活的海。”
我想,群青、月光与海,三者之间仿佛存在着某种隐秘的羁绊。唯有当它们同时出现时,那片海才会真正苏醒,泛起粼粼的波光。
她是谁?这个疑问仍在我心头萦绕。
最后一门且最重要的一门答辩结束后,我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舒展。漫无目的地踱步,忽然发觉路旁的悬铃木正与我一同呼吸,枝干摇逸,穿梭在冷风中。
突然一滴雨落在我的手上,恰是昨日沾染群青颜料的右手虎口。
真可惜啊,我竟将它洗得那样干净。
树木的呼吸渐渐急促,雨势大了。豆大的雨珠接连不断地砸向地面,在柏油路上绽开透明的水花。
我小跑到最近的店铺屋檐下躲雨。玻璃门内亮着暖黄的灯,却挂着“closed”的牌子。等待片刻,见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我便蹲下,掏出手机点开校园论坛。
首页飘着一条热帖:《捞一下这位驼色大衣的小姐姐!》。
好奇心驱使我点开。
模糊的夜拍照片里,那道轮廓却格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被夜风拂起的发丝,大衣下摆划出的优雅弧度。我的呼吸蓦地凝滞。
是她。昨天那位姐姐。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放大、缩小照片,美工刀折射的冷光,颜料管挤出的浓郁群青,还有那缕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全都随着像素颗粒在眼前浮动。
看背景,应该是在通往美术楼的林荫道上被偷拍的。
评论区很热闹:
“这个侧颜绝了!!”
“穿大衣的女生,简直太有清冷感了。”
“看起来不像是学生,该不会是新来的客座教授吧?”
“好美啊,而且不同于现在的那种美感。”
是的,不仅很美,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我边想边翻着,突然瞥见不同的声音:
“未经允许偷拍不太好吧?”
“偷拍很没有礼貌,再说请高柱偷拍前先拿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
我不禁轻笑出声。
这时身后的玻璃门突然打开,铰链与潮湿的地面摩擦,发出吱呀声。
“抱歉,我这就走。”
我慌忙站起,然后道歉,正要熄灭屏幕,却听见带着笑意的熟悉嗓音:“没关系。”
悬在空中的手指倏然颤抖。
雪松的气息漫过来,那一刻仿佛连滂沱大雨都静止了,耳畔只剩下自己荒唐的心跳声,像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蝴蝶。
她的目光落在我亮着的手机屏幕上。发梢扫过耳尖时,那片皮肤立刻烧了起来。
“这是……我吗?”她的声音带着蜂蜜水般的温度,烫得我耳道发麻,舌根泛起甜意,仿佛含着一块正在融化的糖果。
“是,是别人拍的!”我手忙脚乱地锁屏,“学校论坛有人发了寻人帖。”语速越来越快,简直要把每个字都黏在一起。
她忽然笑了:“你还记得我吗?对了,昨天那幅画还顺利吗?”
“记得。”我望着她衬衫被打开的第一颗扣子,“顺利……谢谢你。”
雨帘在我们之间织成透明的帷幕。
她深邃的瞳孔里映出我的倒影,恍惚间竟像在与另一个自己对望。当她的睫毛垂下时,那汪深潭便泛起粼粼波光。
“雨一时停不了。”她向后让了半步,“要进来避会儿雨吗?”
悬铃木的阴影里,我的犹豫无所遁形。未及开口,温热的掌心已轻轻贴上我的背脊。
“进来吧。”她说。
推开画室门的瞬间,松节油与木质调香薰的气味在冷空气中交织。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切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映入眼前的是墙上的那幅画,毫无预兆地撞进我的视线里。
室内开了空调,呼吸便不会再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画布上流淌着的,是我的梦境,却又不是。
同样的构图——雪原尽头一片冻僵的海,群青色在零度以下呈现出特殊的浑浊感。
同样的细节——我用炭笔反复修改过的礁石轮廓,我用刮刀堆砌过的厚重雪沫。
只是她的笔触更从容,光影更老练,仿佛有人将我的草稿重新绘制,每一处犹豫的线条都被赋予确凿的力度。
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腕处,那里是跳动的心脏。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接连不断的雨滴锤打在玻璃上,像是一个个欲要蓄势而飞的蝴蝶。
那幅画仿佛在凝视着我,寒冷瞬间从脚底爬上来。
我想要远离,但依旧移不开视线,最终转向了看右下角的签名。一个熟悉的、略带潦草的花体字,和我练习了几个月的签名方式如出一辙,只是内容不一样。
程昭。
这幅画是她的吗?右下角的签名是她的名字吗?
终于我移开了视线,这才注意到画的前面摆着一个小镜子,镜面上沾着几点颜料。
在镜子的倒影里,我看见自己被雨打湿的发丝,和身后那幅画中完美的海。
“是我的画。”她提前截住我的思绪。
我倏然回神,慌忙缩回悬在半空的手,“程昭……是你的名字吗?”
话刚出口我就懊恼的抿住唇,“抱歉姐姐,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呢?”
玻璃窗上的雨痕突然变得明亮,她的轻笑在雨声中泛起涟漪,“朋友都叫我阿昭。”衬衫领口随着偏头的动作露出一截颈线,“不过你叫姐姐……也很可爱。”
“好的,姐姐。”我偷偷把沾了颜料的手背到身后。
雨声在门缝里蜿蜒成透明的藤蔓。某种潮湿的渴望在胸腔膨胀,要是这场雨永远不停就好了。
我还不想走。
沉默像油画颜料般层层堆积,直到她忽然转身,发梢扫过一幅镶着金边的小画,“你……要来看看我工作吗?”
我有些想不出拒接的话,便局促地跟在她身后,注意到了,优越的脖颈线条、利落的直角肩,还有那恰到好处的身体曲线,都被衬得愈发清晰。
她随意挽了个低丸子头,几缕碎发垂落在后背,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我望着那背影,心里只剩一句:真的好美。
我跟随着她的脚步,来到走廊尽头,那里悬着一幅小画。
灰蓝的浪尖上浮着一只白鸟,翅膀边缘被雨水洇湿般晕开淡淡水痕。
“要到了。”她的声音混着潮湿空气传来。
我跟着转过走廊,却在踏入内室的瞬间僵住了脚步。
四壁的蓝层层叠叠向我压来。
钴蓝的漩涡在左墙翻滚,靛青的深海生物在右窗游弋,正中央占据整面墙的,是正在溶解的冰川群,碎冰里闪着光芒,像是裹着千万个正在死去的太阳。
画架上的未完成作品还淌着新鲜的群青,像一道刚刚撕裂的伤口。
她也很喜欢蓝色吗,我不禁的想着。
屋子的隔音效果很好,窗外的雨声变得很遥远,画室里只剩下笔尖刮过画布的细微声响。
她的手腕悬停片刻,忽然落下,一道钴蓝的弧线从中劈开,接着是钛白与翠绿的漩涡在伤口处绽开。颜料在画布上流动,像被某种无形的引力拉扯着,逐渐形成一片翻卷的浪。
我不禁屏住呼吸,眼前那幅画仿佛穿来了海水碎裂的轰鸣。
她的笔触越来越快,深紫与靛蓝交织,浪尖迸出细碎的银光,像是月光被撕成了粉末洒落。当最后一笔落下时,整幅画仿佛突然有了呼吸。
我错觉自己站在悬崖边缘,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脚下的地板似乎正在融化,变成深不见底的海渊。
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蓝色深渊。
她转过头,看向我,这才惊觉,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你看,这就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海。”我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了未褪去的蓝色风暴,比我见过的任何海域都要危险,像是要引人清醒的坠落。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将画笔轻轻搁在松木调色板上,解开沾满颜料的围裙。
围裙绳结在她腰间摩挲出细碎的声响,“不过小朋友,你的胆子真大呢,不怕我是坏人吗?”她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我下意识攥紧衣角,“没关系的,我相信你。”
话虽如此,此刻回想才惊觉自己的莽撞。这不过是我们第二次相遇,我却如此轻易地跟随她步入这间画室。
这种莫名的信任感像窗外的雨雾般朦胧,却又真实得不容置疑。
“雨停了,小夜,一会儿有什么安排吗?”
“小……夜?”这个陌生的称呼让我一时怔忡,舌尖轻抵上颚,将这两个音节又细细咀嚼了一遍。
“夜晚的夜。”
她将散落的画笔归入笔筒,碰撞声清脆的像风铃。
“没人这样叫过你吗?或者你有其他小名吗?”她说话时总是带着笑意,那笑容像是冬日里的一捧温水,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取暖。
我在唇齿间反复摩挲着这个新名字。
小夜。
过往十八年的人生里,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唤我,沈见微,见微。
“我很喜欢小夜这个名字!”我突然提高音量,又因自己的急切而耳尖发烫,“姐姐,就这样叫我吧。”
“因为我们是昨夜相遇的呀。”她将洗笔筒中的水倒入水池。
“对了,你是不是快放假了啊?”
“已经放了……今天下午刚考完最后一科。”
“那要放假了,怎么听起来不太开心呢?”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是不想放假吗?”
画室窗外,雨后的悬铃木干正滴落最后几颗水珠。比起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确实更愿意留校。
但是我撒谎了。
“因为……我还有实习。”我盯着地板上的一处颜料渍,那种自卑感让我抬不起头。
“这样啊。”她的声音突然放得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