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泰云摇打开忘川阵法来看,上面记录了详细的介绍内容,有阵法的口诀,也有具体绘制的图像,各招各式记录详实得当。
看得出来,著述人花了不少功夫,再仔细一瞧,这些字迹虽然有了些年头,但都是司长霞一笔一捺认真记下的。书上记录,忘川阵法原来只能给鬼魂用,依据鬼魂的心愿去到想去的地方,见到想见的人。
她在他给的书中仔细寻找着文曲阵法,没成想就在她跟前,于是她找来一只招文袋,将三本册子和她的忘川牢魂愿账本都塞进去。
所谓招文袋,民间也叫刀笔囊,多为横向方形,有背带可斜挎,常用来装文房用具。泰云摇的这只是师父送她的,也不知是在哪里买来的,她师父的手可不会这么巧。
布袋以红色为主,青黛色镶边,金色的刺绣简单勾勒出几朵云,走在光下熠熠生辉。
精致的招文袋配上她新换的那身花鸟祥瑞织金绣红上衣,搭粉绫绣裙,浅淡的绫罗上,褶皱如流云般舒卷自如,同上衣的繁花暗相呼应。
她小跑着追了上去,走在司长霞身后,绿意斑驳的光景之中,每一步都有触手可及的温煦,叫人挪不开眼。
“司命大人!”
司长霞闻声止步,那一厢,墨子归也从蝴蝶状飞过来化了形,向司长霞禀报即将渡死人口的情况。
墨子归一边说,司长霞则一边点头,泰云摇则伫立在一边默默等待。禀报完毕过后,墨子归才注意到被司长霞高大身形遮掩住的泰云摇。
墨子归打趣问道:“泰云摇,你缠着我师父做什么?”
她两只食指对了对,努嘴道:“呃我……可以同你们一起吧?”
司长霞的睫毛动了动。
泰云摇见状,继续答:“因为我想快点学会阵法,万一有什么不会的,也好请教一下司命大人嘛,免得到时候还要用铃铛叨扰……”
“铃铛?”墨子归不解。
“好。”司长霞道。
语气云淡风轻,连嘴都没张一下。
墨子归知趣重新化为一只墨蝶。
“上来。”
司长霞并未刻意摆什么姿态,只是足尖轻点地面青石,身形如流云般掠上剑身,长剑载着他凌空而起,稳得惊人。
他抬手,漫不经心地将被风吹乱的额发一别,指节分明的手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修长白皙。
轻轻揽住泰云摇的腰身,她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膛,鼻尖先嗅到他衣裳淡淡的冷香,混着一点雪后的清冽,混杂在如今的春日里,不浓不烈,却莫名让人心安。
抬眼望去,他下颌线的轮廓在逆光中晕染了一层柔光,睫毛不算浓密,却很长,垂落时在眼下投出根根分明的阴影。他灰色的眸子里边空无一物,目视着前方,眼神平静得像结冰的潭水。
泰云摇不敢往下看,长剑却忽然猛地提速,穿梭在云雾之间。山风刮得她下意识攥紧他雪白的衣袖,指尖触到他衣料下紧实的臂膀。
而司长霞只是微微偏头,嗓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眼底掠过一丝极微的笑意,“你害怕?”
风在耳边唱和,云在身下流淌,泰云摇对上他垂眸时的眼神,忽的乱了节奏。
“胡说!我才不、怕……啊!”
“抓稳了。”
不等泰云摇反应,剑化作一道流光,伴随着她的惨叫而飞速前行着,不多时,飞剑速度放缓,空气也变得燥热起来,春夏交接的时节。
远处平原的木屋鳞次栉比,外形结构大致相当,深夜时分,人们都已早早歇息,只有零星的几间屋子还亮着灯。
落到一间最亮的木屋外方,隐匿在黑暗的角落,屋内灯火通明,十几人把临死的老人团团包围,各个泣不成声。
“五哥,大儿、儿媳,二儿、儿媳,幺女、女婿,孙儿、外孙、外孙女都到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一个婆子俯身贴耳,老者病魔缠身,整个身躯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浑身无力,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绪儿……”声音太轻了,喉咙似乎被痰堵住了似的,没人听得见。
“什么?”婆子看了半天,没有看出唇形想表达什么。
墨子归缓缓飞到司长霞的面前,“师父,时辰到了。”
说罢,司长霞负手而立,灰色的瞳孔之中再没了半分暖意。他指尖微动,袖口中的细红线如同有了灵性,墨蝶翅膀煽动,撒下点点光屑,红线触到的瞬间,便漾开了绒绒的光,渐渐伸到老者的上方。
红线落下的刹那之间,墨子归化作的蝴蝶骤然纷飞不间断,洒落漫天细碎的墨星,绕着他的身躯盘旋着,随着墨子归的动作,司长霞手中的那缕红线也深入老者的心脏,将一颗跳动微弱的心牢牢包裹。
司长霞只是静静看着,指尖轻轻一拉,利落得不带一丝犹豫,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小事,就像把缝纫衣裳的针线穿过去那么简单。
心脏骤停,方才还张嘴欲说话的生者,下一秒便成了脱离凡胎的鬼魂。
“爹——”
“爷爷——”
“姥爷——”
一瞬间,哭泣的声音此起彼伏,滚烫的悲伤溢满堂前。
老者魂魄呆愣地站在人群之中,嘴里喃喃着“绪儿”,黑白无常接着赶来了,将老者的魂魄稳稳铐住,他的眼神便渐渐空洞,略带留恋地跟着他们上路了。
墨蝶飞回,悬伏在司长霞的左肩,泛着紫光,道:“师父,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往下一趟吧。”
原本以为渡魂应当是温和的,泰云摇站在原地,攥着招文袋的手指松了松,没想到场面这么悲观啊。
每天都要面临这种情景的司命大人,还要亲自参与其中,一定很辛苦吧。她转头看向面色如水的司长霞。
“司命大人?”
红线已经收入司长霞的袖中,司长霞身子猛地一僵,老者生前的执念随着红线一并涌入了他的脑海。
罗健生,七十八岁,在他三十三岁那年弄丢了小儿子,名叫罗绪,老两口一找就是四十年,前几年老伴儿撒手人寰了,他仍然没有放弃寻找,直到去世前,还是放心不下他的绪儿。
“嗯。”
他背对着泰云摇,纯白广袖垂落,挺得笔直的身影,却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又杀人了,他每天都要杀几十上百人,早就见怪不怪。
今天她在场,想必一定很幸灾乐祸吧。
没有关系,故意让她看到的,快点显露原形,这才是他同意她跟上来的目的。
那种自我厌恶的感觉又多了几分,还没来得及收起,就被泰云摇清亮的杏眸撞见。灰色的眼眸狼狈躲闪开,夹着难以置信的错愕,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像是生怕自己玷污了她眼底的澄澈。
泰云摇将他闪躲的神情一一收进眼底,紧抿的唇线,一言不发的神情。她忽然读懂了,他是在怪罪自己。
她抬起头,往前迈了两步,祥瑞红色招文袋在身侧轻晃,轻快又悦动。她认真笃定,笑意盈盈:“我们出发去下一家吧。”
浮屠剑出鞘的清越声打破了沉默,那家人的哭嚎之声仍回旋于寂静的夜晚中。司长霞没看她,只是饶有心事地目视前方,广袖轻挥,脚尖轻点,便将泰云摇揽至身侧。
力道沉了些,上剑后往前走了几步,像是刻意在疏远她。
泰云摇没了最初乘剑的恐惧,胆子越来越大,直接盘腿坐于剑上,借着月光翻看那本《文曲阵法》,每本册子都很薄,她仔细回想了下书架,有的甚至还只有一页纸,但其中的内容却都很用心。
飞剑穿行于夜风中,春夏交接的暖流裹着青草的香味飘来,闻着使人心安。司长霞御剑的速度很快却又很稳,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红弧。
剑忽然放缓了速度,稳稳落在另一处的村落。
墨子归低声道:“师父,里面是个难产的妇人。”
泰云摇合起册子,将其中的口诀和招式学了个七七八八,听到里面是个产妇,不由得联想到过去说书人口中司长霞的母亲,似乎也是在他出生时难产去世的。
司长霞点点头,转身往巷子深处走,泰云摇紧随其后,一路无话。
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屋内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呻唤,产婆忙得不可开交,屋外汉子来回踱步。随着嘹亮的哭声响彻长夜,婴儿紧闭双眼,皮肤通红,像只锦鲤似的挣扎扑腾着。
“生了,是个千金!”产婆向外兴奋地喊着。
这时,来回踱步的汉子才终于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用袖子擦擦额角因紧张渗出的汗渍。
司长霞站在阴影之中,指尖微动,红线如赤练蛇一般窜出,逐渐攀住、深入包裹产妇的心脏,墨蝶随之纷飞。他没有半分迟疑,动作依旧利落果断,轻扯红线。
“不好了!”产婆大惊失色,叫住身旁同她一起过来的助手小丫头,“快,止血!”
产妇气息逐渐变得微弱,屋内的烛火也被风吹熄灭了几支。
“李三郎……”产婆整个身子都瘫了下去,“秀秀她……”
李三郎哄着襁褓中啼哭的婴儿,笑容犹挂在脸上,试探性地问道:“秀秀她怎么了?”
他把孩子放进产婆怀里,踏入门槛,泪水从眼角不自觉滑落。一瞬间,万籁俱寂。
那是个年轻妇人的魂魄,梳着简单的发髻,她对自己的身躯没有丝毫留恋,任由朝夕相处的丈夫穿过自己,只是踉跄着扑向门外,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眼神温柔又慈爱。
小孩似乎感受到了她母亲的气息,不再啼哭,在产婆的怀中露出静谧的睡颜。
红线飞回司长霞的袖中,同样带着逝去之人的执念。
林秀秀,刚满二十岁,十七岁嫁给李三郎,三年后才怀上这个孩子。如今临走最放心不下的,依然是这嗷嗷待哺的孩子,怕她没了亲娘,长大后受旁人的委屈。
林秀秀看到了他,走过来,道:“谢谢。”
感应到了这份心愿的司长霞,恍惚间心神变得错乱,心脏莫名抽痛了一下。
他错愕不已,瞳孔的光闪了一下,“你不怪我?”
林秀秀瓷白的脸上多了温和,“怎么会怪呢,命罢了。”
“看你们衣着不凡,是仙人吧?”她眼神充满渴求,“我只想知道,我的女儿,以后的人生会顺遂吗?”
泰云摇和司长霞都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们也只是做好属于自己的那份差事,对凡人的命理并不知情。
像是知道了他们会为难似的,林秀秀又说:“没关系。”
她扭头看过去,看向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只是觉得对不住,无端带她来这世上,却没有享过一天的母爱,希望她往后的每天,都要坚强、快乐地活着。”
“会顺遂的。”泰云摇道,“你给了她生命,更给了她这世间最珍贵的念想。”
“李三郎那样疼你,定会把对你的念想都化作对她的疼惜,这村里的人,就连那个产婆,也看着淳朴热络,她定会在爱里长大,会知道自己的娘亲是个勇敢的女子,为了生下她,拼尽了所有力气。”
林秀秀被她说得心有所动,她望着泰云摇,眼底的不舍渐渐释然,笑意满上眉梢:“谢谢你,仙女姑娘。”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襁褓中睡得香甜的女儿,像是要把可爱的模样刻入脑海深处。尔后,转身朝着黑白无常指引的方向走去,脚步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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