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奥斯觉得现在事态非常严峻。
他只是来打探最近莫名发疯的军阀的实际情况，结果那军阀当着众人的面，对着他纳头就拜，说尼奥斯才是他们帝国“至高无上的帝皇”。
这事态实在太严峻了。
一天之前，尼奥斯还是大沙漠里自由自在的永生者；一天后，他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低头看着那位凶名在外的掌印者，满心困惑不知道从哪儿开口，千头万绪汇成一句：
“我们以前见过吗？”
马卡多也觉得事态非常严峻。
这具身体实在太过年轻，六千多岁的年轻人，心里根本藏不住事，怎么能在陛下面前掉眼泪呢？万一陛下觉得他不值得信任，那可怎么好！
他心中闪现过各种可行的补救措施，比如给陛下展示一下他这段时间提前培训出来的刺客庭雏形，比如把泰拉上其他军阀也快点打下来、省得陛下烦心，再比如……
他的补救计划越来越往着不人道的残暴方向走了，尼奥斯的询问挽回了差点遭掌印者毒手的各路泰拉人。
——他们以前见过吗？
马卡多恍惚了一瞬，慢慢抬起头。
他的王，此时展现出来的是一个陌生而平凡的面貌，以至于马卡多犯下了大错，居然没一开始就认出陛下。此时，透过那双美丽的、平静的眼眸，马卡多仿佛又见到了那位背负着人类种族存亡的命运前行的伟大君主。
马卡多温顺地说：“我曾在预言中见过您。”
他撒谎了。
出于私心，他并不想将那样残酷绝望的未来向陛下全盘托出，这种未来只需要他来承担、来记忆就可以了。陛下心系人类，人类离不开陛下，但陛下绝不应该被人类用庸俗浅显的欲/望束缚囚禁。
他不知道尼奥斯是否会相信这个谎言。
尼奥斯看出马卡多有所隐瞒，他垂眸，悄悄记下了这一点，然后伸手去扶起马卡多：“我也看到过一个有你存在的预言。”
马卡多说：“在我看到的预言里，您为了挽救人类的危局，亲自主持了包揽整个银河系的大远征，将无数人类从异形的统治下解救出来。您是帝国的核心，帝国依附您而存在。”
“我看到的预言里，”尼奥斯笑了笑，“你的雕像被放在教堂里受崇拜。可见这预言有千万种命运的轨迹，不一定就走在某条固定的命线上。”
马卡多：“教堂？”
坏了，不会还真给幼发拉底·琪乐传教到全帝国了吧！
想到泰拉围城期间愈演愈烈的神皇信仰，马卡多感觉还真有可能。他咳嗽了一声，说：“虽然帝国推行的是帝国真理，但一直也有对您的神化崇拜……银河系那么宽广，可能在某个星球上，信徒们顺势也拜了拜我。”
马卡多本人对宗教之类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看法，他的藏品里还有一本古泰拉宗教典籍呢，实话说，他觉得那些话从文学角度来说写得还挺好；但他知道陛下很反感宗教信仰。
尼奥斯：“……”
怎么会这样。
他听前面还以为只要带兵收服银河系就行，心中还松了一口气，结果越问坑越多，怎么还有把他当神崇拜的，这实在太坏了，使他想起多年前的不妙回忆。
当年他自己也还没什么道德观念，那时候还能随便信徒怎么拜他，他都不以为然，有事还能真出手帮忙。现在不行了，现在真是听到教堂就会觉得头疼，看到信徒就想转身就跑。
这个“帝皇”真非得他来当吗？
尼奥斯和马卡多各怀心事，面面相觑。
他俩不说话，前殿也没人敢说话。廷臣们跪得战战栗栗，不时交换着眼神。最后，终于有一位勇士下定决心，猛得站起身——
马卡多瞥了他一眼。
这位勇敢的廷臣又丝滑地跪了下去，满脸笑容：“陛下，掌印者大人……”
发现马卡多对这两个尊称的先后顺序非常满意，廷臣悄悄给自己点了个赞，说话的底气更多了些：“正殿尚在修缮，是否要移步花园？”
马卡多眸光微动，看着这廷臣的眼神都友善赞许了不少。
从前竟没发现**装饰品里还有这样的可塑之才，或许可以把他提拔去刺客庭。
——花园？那是什么。
尼奥斯看了看马卡多，发现这银发青年的面容上涌动着一股殷切的期待和忐忑，看起来真有些和他外表年纪相配的青涩可爱。
“陛下……”马卡多低声说，努力对尼奥斯呈现出自己最温柔的笑容，“我仿照古泰拉的样式，复原了一座小花园。您有时间去赏光看看吗？”
等来到花园入口，尼奥斯颇为意外。他失笑着摇了摇头：“掌印者，你真是十分谦逊。这样的花园，可不适合用‘小’来形容。”
事实上，尼奥斯已经有成千上万年没在泰拉上见过这样郁郁苍苍、充满生机的美景了。他环顾着四周的花红柳绿，觉得这就像是一个异常精致、制作和保存都相当用心的观景瓶，确实很值得欣赏。
“打造这样一座花园，很不容易吧。”尼奥斯对马卡多感慨说。
马卡多抿着唇：“陛下，能让您开心一瞬间，那么这个小花园就是物超所值的。”
……这什么发言啊！
尼奥斯缓缓地、缓缓地把手从艳丽的花朵上移开，心头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重力。
“你之前和我说的预言，”尼奥斯试图转移话题，“听起来很美好。人类终于能重拾过往的荣光。在那个预言里，你担任着我的副手吗？”
马卡多点头：“是的，陛下，我是您的掌印者，相当于人类帝国的宰相。”
“辛苦你了。”尼奥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自己的性格还是有所了解的。你一定承担了许多。”
自从他这句话后，尼奥斯能感觉到，马卡多肩膀那里的肌肉猛然一僵；马卡多本人低着头，银色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目光。尼奥斯有种不妙的预感，难道他又说错话题了？
“……还不够多。”马卡多喃喃道，“我应该要做得更多。”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银发青年终于抬起头，再度露出了笑容：“感谢您的肯定，陛下。我这次会做得更好的。”
尼奥斯：“……好、好的。”
尼奥斯现在不是很想主动开口了，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句话会招致怎样的重力，干脆尴尬地不再说话。
马卡多陪着他，安安静静地走在花园的小径上，一直走到了尽头。
花园的尽头，被一层护罩拦着，毫厘之差，护罩外是颓败干枯的废土，护罩内是人工创造的美景。
马卡多低头看着这充满生与死意味的分界线。
“陛下，”马卡多说道，“我曾见过一座美轮美奂的空中花园。”
尼奥斯偏过头，听他说话。
“那座花园的名字是沉风。它高居云间，孤独而美丽，仿佛古泰拉传说中的天堂。”马卡多回忆着那座帝皇最为喜爱的宫廷花园，脸上浮现出怀念的、惆怅的微笑，“战争摧毁了许多花园，唯独沉风园从未枯萎。在灾难性的化学暴风雨中，花蕾被摧毁、枝条变得扭曲，沉风园变得畸形，只能隐约看见过往的壮丽，但它还是坚定地等待着，等待着某一天，它的主人还能行走其间。”
“空中花园终究不会长久，”尼奥斯的语气平静得不近人情，他淡然地看着马卡多，似乎完全没有被对方的情绪打动，“通天塔也一定会倒塌。”
“您见过这景象重蹈覆辙过多少次呢。”马卡多叹息道。
那是他不曾触及的、陛下在成为“帝皇”之前的过往。
尼奥斯没有回答。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人类无数次建起通天塔。第一次，他欢欣鼓舞，相信这真能触碰到所谓天堂；最后一次，他倒在自己流出的血泊里，歪着头，看着掉落在地上的半人马戒指，心冰冷得像是没有在跳动。
马卡多的表现，很殷切，很忠诚，很热情。
尼奥斯从前见过许多这样的人，起先他们都成为朋友，后来分道扬镳，好点的情况是一别两宽，坏点的情况就直接见血。
无穷无尽的生命，让情感和曾经对永生者而言都轻如鸿毛，更别提什么誓言和理想。
“在古泰拉的传说里，人们修建通天塔，是为了更靠近神明、直抵天堂。”马卡多转过身来，直视着尼奥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着令人心惊的执着和认真，“我誓要献出生命去服务的陛下就站在这里，站在泰拉的土地上；我所渴望的天堂也就在这里，恢复人类荣光的伟大帝国，将从这里孕育。”
“献出生命，一个永生者做出这样的誓言，”尼奥斯无奈地笑了笑，“该说你年轻气盛、不懂分寸吗？”
马卡多一愣，刚想要去补充解释，就听到尼奥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正式介绍一下吧，帝国的掌印者马卡多，”尼奥斯的目光依然是空辽的悲伤，触碰着马卡多的手掌却是那样的温暖真实，“从今往后，你可以称呼我为——”
“帝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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