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珩求着景祐帝提前南下,总之是请了人,替他编出一堆理由来,景祐帝不堪其扰,勉强同意了,谢允珩收拾东西搞得很快,不过短短十日,就打点好一切。
说起来,谢允珩拿着圣旨回宫的,一边大笑一边立刻把所有课业全都收起来。
按照规制,皇子出宫历练有三条路可选,西北,东北,南下。
这三条线分别对应着强敌,天险,万民。
南下是最简单的一条,毕竟万民只不过是平民百姓,比起说不定会被卷入战场的西北和一不留神就会被困死的东北,南下只需要和百姓打交道,而且去往的繁华富庶人口密集的南边。
景祐帝当真是对这个儿子偏爱的紧,一点苦都不想让他吃。
谢允珩这一路要经过大周三道九州,最终抵达大周疆域最南端,金州。
沈砚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金州本为南梁故土,也就是在半年前的那场仗里丢了,金州是青陵江上游,沿江往下不到百里就是青陵城。
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青陵对他来说就只是皇宫里那处破烂的小院,但是对阿姐来说,不是。
可是他没有法子去干那件事,大相国寺也是皇家寺院,甚至规模要远胜于慈恩寺,但大相国寺在皇城外,他没那个本事去把阿姐的骨灰偷出来。
马车一路驶出宫门。
盛京作为大周的都城,建在苍岭北开阔的平原上,严格按照三重城阙的布局建造。
此刻才刚刚走到第二重门口。
这次的马车宽敞很多,沈砚坐在一边,却是心不在焉。
怀里里突然被塞进了个盒子,谢允珩支支吾吾道:“那个……阿砚……”
“走的急……我……我把阿姐偷出来了……”
沈砚猛的回神,看看手里的盒子又看向谢允珩,心口发酸。
谢允珩还在支支吾吾:“那个偷的急……忘记提前准备好一点的盒子了。”
纤弱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黑盒子上,这个三殿下,还真就是事事都能想周全,而且事事都先做了才说。
莫名心安。
“多谢你,允珩。”沈砚心里泛起了微妙情绪,一时开口忘了尊卑直接叫了人名字,刚想着改口喊回去手里的盒子就已经被谢允珩拿走飞快收好。
下一息,沈砚手里捧着的就变成了谢允珩的脸。
少年眸子亮晶晶的,笑得见牙不见眼,也还好是马车够大经得起他没个正形往人怀里拱,“阿砚,你刚刚叫我什么?”
“阿砚~~~”谢允珩看着他,死活就是要让沈砚再叫一声,“阿砚你再叫一声~~”
沈砚原本有些慌乱,想着立马改回去,可经他这么一闹,看着少年一副浑然不知羞的模样,反倒是想逗一下,鬼使神差凑到谢允珩耳畔。
温热的呼吸带着暖融融的气流扫过,气声像是羽毛一样往耳道里钻,带着些许痒意。
“允珩哥哥。”
沈砚叫完立马就放手,转过脸去,本是点坏水迷了心窍,结果真叫出声他自己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允珩闻声抬头,沈砚早就挪到另一角,甚至装死般的把脸转过去还把把银狐裘往上拉了些。
“阿砚。”谢允珩莫名觉着此刻应当说些别的,在脑子里搜罗了一番,道:“阿砚,我有事同你讲。”
沈砚听见人声音似乎没什么异样,就挪了回来,问:“殿下不妨直说。”又回到了原本克制守礼的样子。
“阿砚你的毒宫里御医诊不出,此番南下,出了盛京第一道官驿,洛医圣已经在候着了。”
“洛医圣?”
谢允珩见人不解,道:“是一个有名的民间医者,云游各地行医,医术玄妙,渐渐有了医圣的名头,那场时疫过后更是名满天下。”
沈砚心道如此之人竟然没有被皇家收为己用,就听到谢允珩幽幽的声音。
“就是这个医圣脾气不好,先前我父皇想要让他当御医,他直接用药,药翻了御医院所有同僚,还说自己最不喜欢和没用的人共事。”
“我父皇只好放他出宫,不过留下了一句承诺,大周皇室有那群废物治不好的可以去找他。”
沈砚不由得扶额,脑中不自觉想到了一个邪恶的白胡子老头给自己同僚下药的场景。
谢允珩嘴倒是闲不住,嚼吧着点心,道:“总之是个怪人,但也是个好人。”
*
天色擦黑,众人来到官驿,出了宫诸事自然就交由洛川负责,沈砚名义上的贴身侍卫小柏这次也跟着,同样是一阵忙活。
昏黄的油灯下,沈砚把手放在脉枕上,给他把脉的竟然是一位面上瞧着不过三十多岁的青年,而且看起来颇为……壮实。
洛医圣眉毛蹙起,道:“殿下方不方便把洛川叫来?”
谢允珩本就一脸紧张,听到叫他,点头如捣蒜,然后直接扯着嗓子喊人。
半晌,门开了。
洛川一脸像是来赴死的表情,道:“殿下叫我。”
“不是啊,你哥叫你。”谢允珩答了句,就接着盯着沈砚的了。
脑子一转沈砚有些不敢相信,洛医圣?是?洛川他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谢允珩开口解释:“对了,忘了告诉你了阿砚,洛医圣为了鞭策自己一定要信守诺言,就把他弟留在了宫里。”
听到这话,洛医圣不干了,反驳道:“非也非也,没有舍弟我也会信守诺言,把舍弟放在宫里……哈哈……实在是舍弟有辱门楣,不精医,专攻毒,哈哈,只有放在皇宫里才安心啊。”
说完摸了摸胡子,似乎极为满意自己想出来的损招。
眼瞅着洛川被气的转身要走,洛医圣才开口说正事:“你过来,给沈殿下摸脉。”
屋子里的三人倒是都疑了洛川指着自己,道:“我?”
洛医圣道:“就是你,你来看看这毒。”
洛川晓得了真是正事,正了神色,走到桌前。
“断出来就说吧。”洛医圣道。
洛川面色极为难看,顿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此毒九成是离魂散。”
“离魂散,顾名思义,中毒者就像人死了魂魄已然离体的样子。长期服用会导致人日渐憔悴,形容枯槁,五感散乱,最终精神失常,宛若空壳。”
“但是,沈殿下的毒和寻常离魂散不同的就是,应当是母体被人下毒,胎儿连着的中毒,故而沈殿下应当从小体弱,但是由于自母胎便中了这种毒,反而让沈殿下长成之后用这种毒只能攻沈殿下心脉,而不能攻颅脑。”
“也正是这样两重的中毒累加,才让御医院诊不出。”
洛医圣颔首,补充着:“御医院果然是废物,按着我的方子肯定能解毒,不过……”
“沈殿下怕是要吃点苦头。”
沈砚原本其实对这毒没什么一定要解的执念,按着大周御医的说法,拿着药续命最多不过十年,有十年活十年没什么大不了。
但不知为何他在围场跑过马后,解毒的念头就疯长起来。
沈砚道:“喝了十多年的药,也不怕这点苦头了。”
洛医圣已经提笔开方,只是写了三四张纸还不见停,良久,估摸着是洋洋洒洒十几页铺满了这不大的案子,这位洛医圣终于是搁了笔,对着洛川开始嘱咐。
“这个是施针的,洛川你要记得一定是三日一次。”
“来,这个方,先服上三个月,每日一次。”
“这个方,若沈殿下有发热不退的时候服一次。”
“这个方三个月之后若是脉象好转,连服一月换那个。”
“这个方,是万一昏迷不醒,强行灌给沈殿下。”
……
“最后这个,是禁忌事项,让沈殿下万万要记住。”
“不过万一忘了,为兄我相信你能救的。”
这位医圣洋洋洒洒说了大半天,全然沉浸在自己的高超医术中无法自拔,丝毫没注意沈砚和谢允珩两人已然扶额。
待到回过神,洛医圣颇为尴尬地咳了两下,道:“此毒本就奇,沈殿下又是内外两重缠身,自然治起来就会复杂些。”
“不过刚刚舍弟能断出毒来,交给他我也放心。”
言罢,竟是拿起了药箱,谢允珩和沈砚道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直接翻窗走了。
谢允珩眉毛抽了抽,道:“洛川,你兄长到底是练武的还是行医的啊?”
洛川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一边收药方一边道:“多少都沾点。”
毒有了解法,沈砚心里松了一口气,对着洛川道:“往后我这毒麻烦洛大人了。”
洛川赶忙行礼道:“属下应尽之责。”
谢允珩眼下也开心,毕竟能解,医圣果真是比宫里那群废物强太多。
“洛川,你哥还真是个怪人。”谢允珩去关了窗子。
洛川没理会,沈砚转了个话头,道:“洛大人擅毒,不知……”
谁知洛川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好像是发现了知己般,沈砚竟然恍惚觉得洛川眼里都有些泪光。
不过一息,案子上就多出来一堆瓶瓶罐罐,洛川还在掏,一边掏一边介绍。
沈砚默默在心里点数,竟是有二十多瓶瓶罐罐,外加十几个小粉包。
“沈殿下,我早就觉着你应该学毒,你要知道武术防身终究是君子之道,还得是……”
谢允珩忍无可忍,道:“洛川你当年缠了我半年!现在又把算盘打到阿砚头上来了!”
洛川见势不对,收了东西,行了礼就跑。
沈砚见人气得不行,略带疑惑问道:“洛大人很喜欢毒?殿下还被他缠上过?”
谢允珩道:“他要和他的瓶瓶罐罐过一辈子才好。”
“洛川极为擅毒,若是没有被他哥送到宫里,说不定现在外头就会有个毒圣了。”
“但是在皇宫里不能乱来也算是制住了,当年他刚教我剑术的时候,教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怎么在剑鞘上做机关,把毒放进去。”
“总之阿砚你和他在一起久了,他就自然会教你很多,但是你要是表现出兴趣……”
“他一定会缠着你死都不肯放过一定要把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于你。”
“把你培养成大毒圣。”
沈砚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那也不错,不过我更想当医圣。”
“为什么?”
“能下毒和能解毒,还是解毒好,能救命。”
“也对也对。”
*
银针没入体内,细密的痒意连带着痛意一丝一丝沿着经络游走,血气都在往后腰聚。
“殿下,疼……也只能忍忍了。”洛川话音刚落,沈砚就感觉血气汇聚之处猛的像是有火烧过一般的疼,气血在后腰乱窜,似乎是想要流回其他地方,可是银针封着,哪里去不了,转而变成蚀骨痛意。
而后似乎是血被引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难耐的疼痛从皮上烧到血肉骨骼里。
沈砚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般如火炙烤的痛意实在是让人不由得想要挣扎。
洛川眼见沈砚想动,忙道:“殿下,按住沈殿下。”
谢允珩本在一旁看着,听到叫人,伸手想要去按,可是沈砚几乎整个脊背都扎满了银针,可以说是无从下手。
沈砚却是在闻言后强忍着不动,死死咬着舌尖,熟悉的腥甜让人脑子清明了些。
洛川在灯上烧了最后一根针,刺入沈砚腰眼,转动几下后拔出,一股黑血立马渗出,在宛若白瓷的后背上分外扎眼。
银针从外围一根根开始取,黑血也越涌越多,好在痛意不再如方才那般强烈。
最后一根银针取下,黑血也被擦拭,沈砚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根本动不了。
这还真是比他想的要痛的多,三日就要来上这么一遭……
沈砚闭了眼,打算先歇歇再爬起来去沐浴。
唇上却传来一阵奇妙的触感,像是有什么在戳,鸦羽般的眼睫颤动几下,他睁开了眼。
唇边是一颗糖。
“阿砚我知道很痛,吃颗糖吧。”沈砚没力气伸手去接,也没力气说话,只好就着谢允珩的手,咬下了糖。
口中的腥甜还未散去,但这点淡淡的甜意却让痛意一点点消散。
窗外星子点点,帐中人一夜好眠。
*
翌日。
谢允珩这次历练对官驿说的是贵公子出游,拿的也是寻常令牌,有那么点微服私访的意思在。
官驿的饭食还算不错,体虚之人多半也都食欲也不济,沈砚只用了小半碗粥,和一小张饼子。
谢允珩吃得很香,他看着,头一次觉着看人吃饭也是件趣事,而且连带着也想多吃点东西,正打算去拿饼,洛川却来了。
手上托盘里放着三个看起来就很大的碗。
“咚——咚——咚——。”碗里装的东西很满,故而搁在桌子上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响声,连着三声让沈砚有些慌了。
满满三大碗,全是药。
沈砚捧起碗,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两碗,已经撑得人几欲呕吐,面上已经全是茫然之色,喃喃问道:“洛大人,真的天天都这么多?”
“真的不能制成丸子或者熬的浓些?”
洛川一脸平静,道:“沈公子,阿兄他用药一向如此,但是绝对药到病除……至于制成丸子,这个需要时间。”
“这一个月估计日日都是这样了。”
沈砚面色平静,道:“下次熬浓些。”而后宛若赴死般端起了最后一碗。
待到喝完,沈砚已经有些意识涣散了,他不讨厌吃药,但是光一个晨起就要喝三大碗,简直是酷刑。
天天如此怕是只用喝药不用吃饭他也能胖上三斤了。
嘴里的药味似乎是散不掉,酸苦也始终在齿关绕着,甚至胃里的药似乎还有反涌上来的意思。
“公子,有糖吗?”脑子里的念头不自觉被说了出来,沈砚自己也惊了,回过神来。
谢允珩赶忙翻着自己腰间的一串,扯了个袋子下来,道:“给,阿砚,都给你。”
袋子已经被扯开,露出里面各色糖果来,沈砚捏走了一颗,放进嘴里。
谢允珩之前给他的糖袋子沈砚没有带,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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