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而是砸在棚顶、窗沿、地上，噼里啪啦，带着要摧毁一切的狠劲。夜里快十一点，老城区这片早就没了人声，只有雨嚎。温建国披着外套，打着手电，正准备把院门再检查一遍，那点昏黄的光晕扫过门垛，猛地定住。
门边角，挨着湿漉漉墙根的地方，一团用厚实防雨布裹得严实的东西搁在那儿。
“淑华！淑华！”温建国心头一跳，朝屋里喊，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发闷。
林淑华闻声出来，手里还抓着给刚睡下两个月的儿子小瑾喂奶的奶瓶：“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温建国用手电光指着那团东西。两口子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疑。温建国蹲下身，小心地掀开防雨布的一角。
里面是个襁褓。蓝色的，已经半湿。一张小脸露在外面，冻得发青，眼睛紧闭着，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孩子怀里，紧紧塞着一枚东西。
林淑华“呀”了一声，也蹲下来，伸手探了探婴儿的鼻息，指尖传来一点微弱的温热。“作孽啊！这谁家的孩子！”她声音发颤，立刻把孩子连同那团湿冷的襁褓一起抱起来，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着。
温建国把手电光凑近，看清了那枚东西。一枚徽章，边缘有些磨损，中心刻着看不懂的复杂纹路，只是那纹路的凹槽里，浸着些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他拿起来，入手沉甸甸的，冰凉。
“报警。”温建国沉声说，把徽章攥在手心。
派出所的王民警来得很快，记录，查看婴儿，拿着那枚徽章反复看，又对着灯光照，最后摇摇头：“没什么印象，也没编码。先登记，我们这边会查失踪人口和报案信息。这孩子，得先送福利院……”
“王警官，”林淑华打断他，怀里抱着那个已经暖和过来、正安静睡着的婴儿，小家伙洗干净后眉清目秀，只是格外瘦小，“这大雨夜的，福利院手续也麻烦，要不……先放我们家一晚上？你看，守恒的衣服、奶粉都是现成的。”
王民警看看外面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又看看这对一向老实本分的夫妻，以及林淑华怀里那睡得无知无觉的婴儿，犹豫了一下，点了头：“那……行吧，就一晚上。明天我再联系那边。”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刺眼。王民警又来了，带着查询结果。“查遍了，没任何匹配信息。那徽章也看不出名堂。得按程序走了，我联系了市福利院，下午就能来接。”
手续单子放在桌上。温建国沉默地抽着烟。林淑华没说话，只是抱着那个婴儿，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婴儿醒了，不哭不闹，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忽然，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了一个极浅极淡的笑。
昨晚，她几乎没合眼。听着身边守恒均匀的呼吸，再听着旁边临时小床里这个孩子细微的动静。喂他吃奶，他吮吸得很有力；给他换尿布，他小腿蹬得欢实。那枚染血的徽章，被她用软布擦干净，放在床头柜上，在昏暗里泛着幽冷的光。
民警准备打电话通知福利院来人。
就在王民警拿起话筒，刚要拨号的那一刻，林淑华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像绷紧的弦：
“我们养他。”
温建国掐灭了烟，看向妻子，没有意外，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他走过去，站在妻子身边，对愣住的王民警重复了一遍：“对，我们养。手续……我们办。”
王民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看夫妻俩，又看看林淑华怀里那个似乎感知到什么，伸出小手抓住她衣襟的孩子，最终把话咽了回去，缓缓放下了话筒。
温严被温家正式收养的那一天，户籍民警在崭新的户口本上落下他的名字。窗外阳光灿烂，一如养父母温建国和林淑华的笑容。那枚伴随他而来的徽章，被林淑华用红绳串起，戴在了他的脖子上。“是个念想，贴身戴着，别丢了。”女人温柔地说。
周六的早晨，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在弥漫着煎蛋香气和米粥暖意的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淑华系着那条有点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碎花围裙，正熟练地翻动着平底锅里的荷包蛋，嘴里轻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温建国穿着宽松的居家服，拿着报纸坐在餐桌旁，目光却没落在新闻上，而是带着笑意看着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穿梭、忙着端碗筷的温守恒。
“爸！妈！快看我这肌肉！”温守恒放下碗，突然鼓起胳膊，展示着他那在篮球队锻炼出的、初具雏形的肱二头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我们教练说了，下次市里比赛，我肯定是主力！”
林淑华回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却满是笑意：“行了行了，主力前锋，快把粥端过去，别挡道。小严呢？还没起来？”
“我哥肯定又在刷题呢！”温守恒撇撇嘴，随即又笑嘻嘻地凑到林淑华身边，“妈，我这次月考体育又是满分！文化课嘛……嘿嘿，及格线以上，稳定发挥！”
温建国放下报纸，故意板起脸：“稳定在及格线边缘徘徊是吧？守恒，你这偏科偏得有点严重啊，得多跟你弟弟学学。”
“知道啦知道啦！”温守恒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抓起一个刚出锅的馒头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小严那是天才，我不能比。但我篮球打得好啊！我们班同学都给我加油呢！” 他脸上带着属于十八岁少年的、混合着羞涩和炫耀的光芒。
这时，温严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穿着整洁的校服，头发一丝不苟。他手里还拿着一本翻开的物理竞赛题集。
“爸，妈，哥。”他声音平静地打招呼，然后自然地走到餐桌旁坐下。
林淑华赶紧把煎得最金黄的那个荷包蛋夹到他碗里：“快吃快吃，学习再忙也得按时吃饭，你看你哥，吃个饭都像打仗。”
温严点点头，安静地开始喝粥。
温守恒凑过去，搂住弟弟的肩膀，把他手里的书按下去：“哎呀，周末就别看了！待会儿陪我去打球呗？我们队那几个家伙老吹牛，你帮我看看他们动作有没有犯规！”
温严微微蹙眉，似乎不太想去，但看着哥哥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温建国看着两个儿子，一个像热烈的小太阳，一个像沉静的月光，性格迥异，感情却很好，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给林淑华也夹了一筷子小菜，夫妻俩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平淡却真实的幸福。
晚上十点多，家里一片静谧。温守恒早已洗漱完，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偶尔还嘟囔几句梦话，大概是关于篮球的。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小壁灯，温建国和林淑华窝在沙发里，看着一部节奏缓慢的老电影，声音放得很低。
林淑华时不时担忧地看向温严紧闭的房门：“这孩子，又学到这么晚，压力是不是太大了？”
温建国拍拍她的手：“小严心里有数，他喜欢钻研这些。别打扰他，等他累了自然就睡了。”
过了一会儿，林淑华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地热了一杯牛奶，走到温严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温严清晰的声音。
林淑华推门进去，看到儿子还伏在书桌前，台灯的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纸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
“小严，快十一点了，喝了牛奶早点休息吧。”林淑华把温热的牛奶放在桌角，语气温柔。
温严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接过牛奶：“谢谢妈。我把这道题的解体思路整理完就睡。”
林淑华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说了句：“别太累着。” 她注意到，儿子的书桌上，除了课本和竞赛书，还放着一本《野外生存手册》和一本《极端天气应对指南》，书角都有些卷边了。她心里有些疑惑，但想到儿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而且多学点知识总没坏处，便没有多问。
温严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目光，轻声解释：“随便看看，拓展下知识面。”
林淑华点点头，替他拢了拢窗帘，悄声退了出去。
某个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吃水果。电视里播放着新闻，内容有些沉闷，关于全球气候异常和一些地区不太平的报道。
温守恒一边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一边兴奋地规划：“等我考上体育学院，以后说不定能进职业队！就算进不了，当个体育老师也挺好，带着一帮小子打球，多带劲！” 他看向父母，“爸，妈，你们觉得呢？”
温建国笑着点头：“行啊，你小子自己喜欢就行。打球也好，当老师也好，爸都支持。”
林淑华也温柔地说：“注意别受伤就好。我们守恒这么开朗，当老师肯定受学生欢迎。”
“那小严呢？”温守恒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弟弟，“你以后肯定是要当科学家了吧？研究火箭还是造宇宙飞船？”
温严正在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闻言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父母和哥哥，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还没想好。可能……会选应用物理或者环境科学之类的。”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些关于极端天气、地质灾难、甚至末世幻想的书籍，在他心里投下了越来越重的阴影。他隐隐有种感觉，或许未来，书本上那些安稳的知识，并不能应对真正的挑战。他需要更实用、更能保护家人的东西。
温建国和林淑华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出了小儿子似乎藏着心事，但他不愿意说，他们便选择尊重。
“不管你选什么，爸妈都相信你。”温建国语气坚定。
“对，做你喜欢和认为对的事情就好。”林淑华补充道，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那一刻，温暖的灯光笼罩着这小小的一家四口，窗外的世界尚未崩坏，家的港湾宁静而安详。温严看着父母慈爱的面容，哥哥没心没肺的笑容，悄悄握紧了口袋里的那枚徽章——这枚自他有记忆起就伴随着他的神秘之物，冰凉的触感下，似乎隐藏着与他那些不安预感相关的秘密。但他将这份隐忧深深埋藏，只想尽全力守护住眼前这片来之不易的温馨。
这看似普通的日常，在不久之后那场席卷一切的灾难映衬下，将成为他们记忆中最珍贵、也最不敢轻易触碰的柔软角落。
然而，变化的苗头，在温严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已悄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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