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刻,太和殿的鎏金宫灯次第熄灭,唯有檐角八盏琉璃羊角灯还泛着暖黄光晕,将丹墀下的汉白玉蟠龙纹映得影影绰绰。空气中浮动着未散的沉水香与葡萄酒的甜腻,丝竹声的余韵仿佛还缠绕在十二根鎏金蟠龙柱间,却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
穆简扶着御案缓缓起身,玄色衮服上的金线蟠龙在烛影里微微起伏,玉冠上的东珠流苏晃出细碎光斑。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酒意上涌带来的眩晕感让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今日是他亲政后的首场中秋宴,不得不连饮十八盏西域葡萄酒,只为堵住那些说他"年少贪玩"的老臣之口。
"恭送陛下——"殿内群臣轰然跪地,山呼声响彻殿宇。穆皇后领着嫔妃们退下时,裙摆上的珍珠璎珞发出细碎脆响,像撒了一地的星子。待所有朝臣退尽,太和殿的铜门"吱呀"闭合,方才的热闹便被彻底封在门外。
长廊里,王公大臣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赵国公脚步匆匆,腰间玉带撞在石栏上发出闷响,显然急着回去处理江南织造的密报;年轻的侍郎们则三三两两低语,袖中还揣着宴会上赏赐的玛瑙扳指,脸上笑意未散。唯有檐角铜铃在夜风中叮咚作响,应和着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将寂寥一寸寸漫进殿内。
宫女们提着提梁灯进来收拾,素白裙裾扫过青砖,将散落的葡萄皮与酒渍一一收进漆盘。她们动作轻得像猫,唯恐惊醒了殿角沉睡的青铜甪端。南慕川站在御案旁,望着穆简踉跄的背影,袖中还攥着方才替他挡酒时被指甲掐出红痕的掌心——这孩子偏要学先帝当年的"千杯不醉",却忘了自己酒量根本不济。
"小叔…………."穆简突然转身,眼中蒙着层水光,像浸了秋露的琉璃,"别走…………"他晃了晃,衮服腰带松落,玉珏坠地发出清响,惊得宫女们齐齐驻足。南慕川连忙上前扶住,触到少年腰间未愈的箭伤,心尖骤然发紧。
绕过九曲回廊时,穆简突然指着天上圆月傻笑:"小叔,你看!月亮上有只兔子,和你之前养的那只雪团儿一模一样…………"他说着便要去够,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撞进南慕川怀里。月白长衫上的松香混着葡萄酒的甜腻涌进鼻尖,南慕川闻到这错乱的气息,忽然想起三年前穆简替他挡下刺客时,也是这样的味道,混着血腥气,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寝殿的雕花拔步床前,南慕川费了好大劲才替穆简褪去沉重的衮服。少年喝得浑身发烫,却还抓着他的手腕不放,指尖掐进他腕骨:"小叔,我要送你一个礼物…………"酒气混着温热的呼吸扑在他颈间,"送你……一个我!"
南慕川动作一顿,望着穆简因醉酒而泛红的眼角。烛火在风中摇曳,将少年眼下的泪痣映得格外鲜明——那是十岁时爬树替他摘桂花留下的疤,此刻却像滴了颗朱砂在雪地上。他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说有人弹劾他"惑乱君心",便忍不住收紧了扶着穆简的手。
"好,阿简送的我都收着。"他低声应着,替穆简掖好锦被,却被一把拽住袖口。穆简像只撒娇的小兽般蹭过来,发间的玉冠歪在一边:"我没醉!方才在席上,李尚书说你是祸水......我、我喝了三大盏酒堵他的嘴......"
南慕川心口发紧,指尖抚过穆简被酒气熏红的耳垂:"傻孩子,何苦和老臣置气......"话未说完,便被穆简抓住手指含进嘴里,温热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少年却浑然不觉,含糊道:"小叔的手,比暖炉还暖和......小时候你总用这手给我捂耳朵......"
记忆突然翻涌。七年前的冬夜,穆简因生母忌日躲在冰库里哭泣,冻得双耳通红。他用掌心焐着那对冰凉的耳垂,听少年抽搭着说:"小叔的手像暖炉,比母妃的还暖......"此刻掌心的温度与记忆重叠,南慕川忽然发现,当年的小小孩童,不知何时已长成让他心疼的模样。
"我是小兔子,要跳去小叔怀里......"穆简突然爬起来,摇摇晃晃站在床沿上,月光透过窗纱,将他单薄的身影投在墙上。南慕川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伸手接住——十三岁的少年已有他肩头高,却仍像幼时般赖在他怀里,指尖揪着他中衣的带子不放。
"别闹,下来睡。"南慕川哄着,却听见穆简闷闷的声音:"小叔嫌弃我了......你以前总说我是最乖的阿简......"少年的发顶蹭过他下巴,带着未褪的奶香味,"赵贵妃说,小叔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太子......可我知道,小叔对我好是因为......"
"因为什么?"南慕川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殿外的梆子声敲过三更,烛花"噼啪"爆开,照亮穆简睫毛上的泪珠。
"因为……我是……阿简呀!"少年突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是小叔从小教育的阿简啊,是会给小叔编风筝的阿简啊......"他说着,从枕边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来竟是只歪歪扭扭的纸鸢,翅膀上写着"简""川"二字,"你看!这和小时候的一样......"
南慕川接过纸鸢,指尖触到歪斜的笔画——那是穆简昨夜偷偷在自己寝宫做的,砚台里的墨汁还染脏了他袖口。此刻少年已靠在他肩上睡着,唇角还沾着宴会上的葡萄汁,像只吃饱了的小兽,呼吸绵长而温热。
他望着寝殿内高悬的琉璃灯,灯光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像幅被揉皱的画,七年前那个夜晚,一个小肉团子,哭唧唧地要他抱;五年前的中秋,他们在御花园放飞第一只纸鸢,断线时穆简说"小叔在哪,阿简就在哪";而如今,少年醉后撒娇,说要把自己当作礼物送他。
更声又起,已是四更天。南慕川轻轻将穆简放平,替他褪去被酒渍浸透的中衣。
"小叔…………."穆简在睡梦中呢喃,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圈住他的腰。南慕川任他抱着,指尖抚过他后颈的碎发,那里还留着幼时爬树蹭伤的浅疤。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云里,寝殿内只剩琉璃灯的微光,将两人的影子融成一团。
他忽然想起先帝临终前的话:"简儿这孩子啊,看似刚强,实则内里全是软的。唯有你,能让他在这吃人的宫里,留着点孩子气......"此刻怀中的少年睡得安稳,唇角还带着笑,仿佛回到了那个追着风筝跑的年纪。南慕川知道,无论外界如何流言蜚语,他终究是穆简的"小叔",是那个给他温暖的人。
五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时,南慕川终于轻轻抽出被压麻的手臂。他替穆简盖好锦被,将那只皱巴巴的纸鸢放在枕边,玉珏的冷光映着少年熟睡的脸。临出门前,他回头望了眼屏风上的影子——穆简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像在抓住某个不愿醒来的梦。
殿外的夜风带着秋露的凉意,南慕川却觉得心口发烫。他摸了摸袖中那只纸鸢,想起穆简醉话里的"送你一个我",忽然明白,有些羁绊早已在岁月里生根,不是君臣,不是叔侄,而是刻进骨血里的彼此。就像那只断线的纸鸢,看似飘摇无依,却始终有人在原地,等着它落在掌心。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南慕川望着案头未批的奏折,忽然发现砚台里的墨汁还温着——那是穆简午后替他研的墨,当时少年说:"小叔批折子,我研墨,这样就不算打扰了。"他提笔蘸墨,却在宣纸上落下"阿简"二字,墨痕晕开,像滴在雪地上的血,鲜艳而滚烫。
晨光穿透窗棂时,寝殿内的穆简翻了个身,指尖触到枕边的纸鸢。他迷迷糊糊地笑了,梦里又回到那个放纸鸢的春日,南慕川的月白长衫在风里飘,像朵不会凋零的云。而他知道,无论飞得多高多远,那根无形的线,始终牵在那个人手里。
这一晚的醉里清欢,终将在黎明前散场,却在两人心里,留下了比月光更清澈的印记。就像檐角的铜铃,风过之后,余韵悠长。
[合十]轻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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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醉酒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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