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的滴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穆简缓缓转醒,宿醉带来的钝痛如潮水般漫上太阳穴,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在颅骨内反复研磨。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动作却在触及温热的布料时猛地顿住——床榻边,南慕川正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蜷在矮凳上沉睡。月白中衣的领口微微散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几缕碎发黏在泛着青灰的眼下,苍白的唇瓣因彻夜未眠而干裂起皮,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昨夜生辰宴后,他因多饮了几杯西域贡酒,醉得人事不省。恍惚间似乎有人背着他穿过雨幕,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脊背,还有那萦绕在鼻间若有若无的松香。此刻看着南慕川疲惫的睡颜,穆简只觉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团烧红的炭火,酸胀得发疼,连呼吸都带着灼热感。
他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拂过南慕川脸颊,将黏在睫毛上的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却还是惊动了浅眠的人。南慕川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瞳孔还氤氲着未散的睡意,眼神迷茫而朦胧,半晌才聚焦在穆简脸上:"阿简?你可算醒了。"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丝绸,带着熬过整夜的疲惫,尾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穆简望着那双因为操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向来冷硬如铁的目光突然软了下来。他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地伸手覆上南慕川冰凉的手背:"小叔守了我一夜?"话出口才惊觉不妥,慌忙想要撤回手,却被南慕川反握住腕骨。南慕川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粗糙却又温暖。
"你是第一次饮酒,总怕你醉后不安生。"南慕川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他腕间的脉搏,突然意识到这动作过于亲昵,又似被烫到般松开,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他别过脸去,整理着案上散落的醒酒汤药碗,"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要不要再喝碗醒酒汤?"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穆简望着南慕川耳尖泛起的薄红,突然想起昨夜那个带着酒意的吻。少年帝王的心跳漏了一拍,喉头发紧,却强作镇定地坐起身,故意用轻快的语气道:"有小叔在,自然是甚好。"话落,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铜漏的滴答声在空气中流淌,像是心跳的节拍。
南慕川收拾药碗的动作一顿,瓷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垂眸应了声"那就好",可握着碗碟的手指却微微发白。穆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素白的背影,看他束发的银簪在阳光下泛起冷光,看他衣摆扫过光影时扬起的细微尘埃。直到南慕川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开口:"阿简,可是有事儿?"
"还是小叔最懂我!"穆简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拽住南慕川的袖子摇晃,绸缎衣料下的手臂纤瘦却有力,"我在宫里都快闷出霉了!你就陪我去京城逛逛嘛!"尾音上扬,带着撒娇的意味。
南慕川手中的药碗险些打翻,连忙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衣袂带起一阵微风,卷着淡淡的药香。"胡闹!"他蹙起眉,语气严厉,"你如今是宸王殿下,课业繁重,明日还有太傅的策论课,况且......"
"那些之乎者也的书册哪有外面的热闹有趣?"穆简干脆一屁股坐在案几上,晃荡着双腿,玄色锦靴上的鎏金纹案擦过摊开的奏折,"京城如今日新月异,说书先生又添了新段子,杂耍班子也换了绝活,还有新开的胭脂铺,听说连太后都派人去采买......小叔就带我去嘛!"见南慕川仍不为所动,他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对方耳畔:"再说了,有小叔在身边,我才能安心。"
南慕川的耳尖瞬间红透,慌乱中碰倒了案上的砚台。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是他此刻紊乱的心跳。他强作镇定地整理袖袍,可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你身份尊贵,若被有心人认出,定会惹来非议,安全也难以......"
"我乔装打扮便是!"穆简说着已经翻出角落里的粗布衣裳,布料上还沾着去年微服出巡时的草屑,"就我们两个,不带侍卫,低调行事。小叔要是不答应,我就天天来书房缠着你,看你还怎么批改奏折!"他故意板起脸,却掩不住眼中狡黠的笑意,像只炸毛的小兽虚张声势。
南慕川望着少年眼底的期待,那些准备好的劝诫突然卡在喉咙里。记忆突然翻涌——十二岁的穆简也是这样,攥着断了线的风筝,仰着小脸问他"我们能不能飞出宫墙"。那时他说"无论如何都会护着你",如今又怎忍心拒绝?
"下不为例。"他最终叹了口气,接过穆简递来的粗布短打,布料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年少时在王府做杂役的日子,"且只能出去半日,一切都得听我的。"
穆简欢呼一声,雀跃得像只刚学会飞的幼鹰。待两人换好装束,铜镜里倒映出截然不同的身影:南慕川褪去华服,素色短打衬得身姿越发清瘦,腰间却仍系着穆简送的玉龙佩,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穆简则戴了顶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剑眉星目,可挺直的脊梁与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仍是藏不住,活像个偷穿了百姓衣服的小公子。
出了宫门,市井的烟火气扑面而来。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糖画摊前的转盘吱呀作响,说书人的惊堂木拍得震天响。穆简像挣脱牢笼的飞鸟,一会儿凑到捏面人摊前看栩栩如生的孙猴子,一会儿又被杂耍班子的喷火表演吸引,眼底满是新奇与兴奋。南慕川始终半步不离地跟在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过人群,右手虚按在藏于袖中的软剑上,像守护幼崽的母兽般警觉。
路过一家糕点铺时,刚出炉的桂花糕香气勾得穆简挪不开脚。甜腻的香味混着蒸笼的热气扑面而来,他径直冲进去,捧着油纸包出来时嘴角还沾着碎屑:"小叔快尝!和你以前做的味道一模一样!"说着便将一块还冒着热气的糕点塞进南慕川嘴里。
南慕川被烫得轻嘶一声,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在尝到熟悉的味道时愣住了。那是他母亲在世时最拿手的方子,桂花的清甜混着糯米的软糯,还有若有若无的陈皮香气。后来王府变故,母亲离世,他便再没做过。看着穆简亮晶晶的眼睛,那些尘封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小小的少年蹲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看着他揉面团,沾了面粉的鼻尖一动一动的,还总爱偷吃案板上的糖霜。
"真的很像?"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擦掉穆简嘴角的糖渍,却在触及对方皮肤前猛地收回,指尖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虚握成拳,"不过是普通的桂花糕罢了,你喜欢便多买些。"
穆简却浑然不觉,又塞了块糕点进自己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只贪吃的小松鼠:"当然!小叔做的糕点是天下第一好吃!比宫里的御膳房强百倍!"他说话间含糊不清,碎屑掉在衣襟上,却笑得灿烂,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南慕川望着这副模样,心中泛起阵阵暖意,不知不觉间也露出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满温柔。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泛起橘红色的晚霞,将整个京城染成金色。南慕川望着夕阳下穆简的侧脸,少年的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长长的阴影,突然意识到,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小团子,不知何时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
"阿简,该回宫了。"他轻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不舍。
穆简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可看着南慕川疲惫却温柔的眼神,到底还是点点头。转身时,他突然伸手抓住南慕川的手腕。南慕川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少年将他的手塞进自己袖中,小声嘟囔:"人太多,怕走散。"
南慕川的心跳漏了一拍。街道上的喧嚣仿佛突然远去,他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透过层层人潮,他望见远处茶楼的匾额上,"浮生"二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这一刻,他忽然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能就这样牵着穆简的手,一直走到岁月的尽头。
然而,宫墙已经在望。暗红色的城墙巍峨耸立,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穆简松开手的瞬间,南慕川突然觉得袖中一片冰凉。他望着少年重新戴上斗笠,身姿挺拔地走向宫门,背影渐渐融入暮色。突然意识到,有些情愫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生根发芽,如同春风中的纸鸢,即便线在手中,却也早已飞向了遥不可及的天际。而这半日的浮生闲,或许会成为他们漫长岁月里,最珍贵的回忆。
回宫的路上,穆简突然停住脚步,抬头望着天空。南慕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只纸鸢在晚霞中摇曳,细线几乎要消失在云层里。"小叔,"穆简轻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像那只风筝一样,真正的自由。"
南慕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握紧了腰间的玉龙佩。他知道,在这深宫里,他们的感情就像这只断线的风筝,看似自由,实则危险重重。但看着少年眼中坚定的光芒,他又忍不住想,或许,为了这份感情,一切阻碍都值得去跨越。
夜幕降临,宫灯渐次亮起。穆简和南慕川回到宫中,各自回到自己的宫殿。穆简坐在书房里,望着案头未写完的策论,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的脑海里全是今日的点点滴滴,南慕川的笑容,他的温柔,还有他们交握的手。
而在另一边,南慕川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久久未动。他知道,从今日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和穆简之间,不再只是简单的叔侄关系,也不再是君臣。但未来会如何,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唯有那只在晚霞中摇曳的纸鸢,承载着他们的期许与梦想,在夜空中继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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