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月脚步倏然一顿,手中的拂尘随风飘动。她望着站在殿外的身影,下意识要屈膝行礼,却被一双温暖的手稳稳托住。
“好孩子,”殷辛荣的掌心似乎在发抖,拇指无意识地用力压着着她道袍的云纹滚边,“回来就好。“这句话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十年光阴沉淀的沙哑。
晨光穿过九重宫阙,将两人的影子斜斜投在白玉砌的地面上。殷姮月抬眼时,正看见一滴泪悬在帝王眼角——殷辛荣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
突然起了一阵风,吹得殷辛荣鬓边白发无所遁形。殷姮月恍惚想起父亲战死那年,也是这样料峭的寒风里,皇叔抱着她在黑檀木棺椁前念着悼词。那时他藏进她衣领的热泪,与此刻落在她手背的温热,究竟哪个更真切?
殷姮月垂眸掩去眼底暗涌的锋芒,指尖状似无意地抚过腰间凤牌。鎏金纹路在掌心烙下微痛的触感,恰如她这十年在青灯黄卷间反复摩挲的野心。再抬眼时,眸中已漾起盈盈水光:“叔父。”
“叔父的手,“她突然握住殷辛荣扶着自己的双手,“怎么比侄女还凉?“
殷辛荣瞳孔骤缩,恍惚又看见兄长的血漫过雪地。而姮月此刻的眼神,竟与兄长临终时投向他的那一眼,重叠得分毫不差。
殷姮月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忽然绽开少女般纯真的笑靥:“侄女在三清观日日为叔父祈福呢。”甜软的尾音像极了当年那个缠着他要糖糕的小女孩。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与儿时一般无二。仿佛方才那令人心悸的对视,不过是殷辛荣的错觉。
转罢,一行人迈入乾清宫。
殷辛荣执起鎏金茶壶,琥珀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温润的弧线。他特意选了殷姮月幼时最爱的甜白瓷盏,杯底还留着当年被她磕出的月牙痕。“尝尝,还是你喜欢的蜜渍梅花露。“
殷姮月双手捧过茶盏,“谢过叔父,只是月儿长大了,口味也变了许多。”
角落里,殷复面上仍挂着得体的微笑,指节却已在袖中掐得发白。可谁都不知道他的内心,醋意疯长,扭曲与阴暗如潮水般涌来。
“复儿。”殷辛荣突然转头,“去吩咐御膳房今日午膳多做些月儿如今爱吃的菜。”
殷复躬身应是,转身时瞥见姮月对他眨了眨眼。朱漆廊柱上留下了他掌心留下五道血痕,那封被他烧掉的密报——本该死在回京路上的公主,此刻正喝着御赐的梅花露。
殷姮月却想起仍在殿外等候的临逢,连忙禀道:“叔父,侄女返京途中遭遇歹人袭击,幸得一位侠士相救。此刻她正在殿外候着,陛下可要召见?”
待临逢被宣入殿内,只见她利落地掀起衣袍单膝跪地,声音清朗:“草民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
殷辛荣手中佛珠缓缓转动,目光温和地打量着殿下之人:“你救驾有功,当受封赏。可有什么想要的?”
“护卫公主乃草民本分,不敢妄求赏赐。”临逢垂首答道。
殷姮月轻移莲步来到临逢身侧,亲手将她扶起,转头笑吟吟地对殷辛荣道:“陛下,不如就让她做我的侍卫统领可好?”
殷辛荣略一沉吟,便颔首应允。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殷复主动地领了这项差事,他带着临逢离开大殿,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待人亲和,毫无皇子架子,是宫里最平易近人的一位殿下。
他步履从容,语气随意,像是闲谈般问起临逢的身世。
临逢直言不讳:“草民无父无母,四海漂泊,并无家世可言。”
殷复闻言,眼中浮现几分欣赏,温声道:“如今你成了姮月妹妹的侍卫长,也算是苦尽甘来。”说罢,他神色微敛,又恢复了那副关切妹妹的兄长模样,低叹道:“姮月妹妹性子活泼,难免叫人挂心。日后她若为难你,你尽管来寻本殿,本殿自会尽力相助。”
临逢沉默不语,只作木讷状,活脱脱一个不通世故的乡野粗人——
没见识,也没规矩。
揽月宫,其华贵仅次于皇后所居的坤宁宫。
白玉铺地,水晶映灯,雕栏玉砌间云雾缭绕,亭台楼阁如浮云端,恍若月宫仙境。
“公主……奴婢拜见公主!”小小眼眶泛红,声音哽咽,朝着殷姮月深深叩首。身旁的善水亦低眉垂首,恭敬跪伏。
殷姮月能在海生阁安然度过十年,全赖二人暗中周旋——善水与她年岁相仿、身形相似,可作替身;而小小自幼侍奉左右,最是忠心。
“好了,本宫不是好端端的吗?”殷姮月轻笑,伸手虚扶,“再哭下去,明日眼睛肿了,可就不美了。”
临逢抱剑而立,冷眼旁观,始终沉默如影。
殿门轻掩,宫女太监们悄然退下,偌大的揽月宫顷刻间只剩殷姮月和临逢二人。
殷姮月终于卸下端庄姿态,肩膀一垮,长舒一口气:“端了一整天,累死我了!”话音未落,整个人已扑向锦榻,抱着软枕滚了两圈。
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支起脑袋看向临逢:“对了,你的住处可还满意?”
临逢随意找了张圈椅坐下,姿态闲散:“不错,独居清净。”顿了顿,“殷复让我有事可寻他相助。”
“黄鼠狼给鸡拜年!”殷姮月嗤笑一声,翻身坐起,“这是要收买你当眼线呢。”
临逢正拈着葡萄送入口中,闻言点头:“确实虚伪,天家父子如出一辙的虚伪。”薄皮紫葡萄在她指尖绽开,汁水染上指腹。
“大胆!”殷姮月眼睛一亮,装作没听见临逢大不敬言语。
她笑得狡黠,蹭到临逢身旁压低声音:“他从小就会装模作样。小的时候明明是他打碎琉璃盏,他偏要装好人栽赃嫁祸给我,结果害我被父皇重罚。”说着突然抢走临逢手中的葡萄,“不过后来我把他揍得三天没敢出门。”
临逢不恼,又剥了颗葡萄递去:“午膳没用好?”
“对着他倒胃口。”殷姮月连抢三四颗,忽然发现这些葡萄都是临逢特意剥好的,顿时眉眼弯弯:“还是临姑娘贴心,秀色可餐。”
晶莹的葡萄在烛光下泛着水光,临逢垂眸擦拭染紫的指尖:“刺杀之事,你觉得与他有关?”
“十成十是他。”殷姮月吐出籽儿,“你还记得我们在徐茂身上搜出的密信么。”
临逢又道:“通缉令呢?”
“暂不知晓。”殷姮月随意用袖口抹嘴,“得查查是经谁的手......”话音未落,临逢已用手帕替她拭去唇边汁水。
“喂!这帕子方才擦过你的手!”
临逢抬眼看她,理直气壮:“我的手刚给你剥了葡萄。”
殷姮月眨眨眼,忽然笑开:“也是,同根同源嘛。”
夜色渐深,殷姮月目送临逢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这是数月来她们第一次分榻而眠。
月光如霜,将宫殿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森冷。朱漆廊柱投下的阴影里,仿佛蛰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整座宫阙静得可怕,连更漏声都被吞噬——恍若又回到前世那具华美的囚笼,偌大的寝殿只困着她一个活物。
指尖触到枕下匕首的寒意时,殷姮月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鎏金熏笼里龙涎香仍在燃烧,却让她想起前世烛台上凝固的蜡泪。那时她的眼睛是装饰,耳朵是摆设,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要经过丈量。
锦被上绣着的九凤暗纹硌得掌心发疼。各宫送来的奇珍异宝堆满了库房,可她知道,每件赏赐都在提醒被拔去的爪牙。就像驯鹰人给猎物戴上金脚环,却在暗中磨利了斩足的铡刀。
月光移过窗棂,将她的影子钉在墙上。殷姮月轻轻摩挲匕首上的缠枝纹,冰凉的金属终于让神思清明起来。
——这重来的人生,绝不能再做提线傀儡。
殷姮月在黑暗中轻轻合上眼帘,又倏地睁开。
终究还是骗不过自己——她开始想念临逢了。
那具永远暖烘烘的身躯,像个小火炉似的,在冷夜里格外熨帖。她尤其惦记临逢结实的手臂,肌理分明的线条枕上去恰到好处,比宫里任何锦枕都要舒服。有次她佯装醉酒想去摸那藏在衣料下的腹肌,却被对方一个鹞子翻身躲开,倒让她扑了个空。
“下次一定要想办法摸到。”殷姮月咬着被角咕哝。又想起临逢近日似乎开始抽条了,那件黑色圆领袍的肩线已绷得发紧,束腰玉带更是勒出利落的弧度。等天亮就唤尚宫局来量尺寸,非得给她裁几身时新衣裳不可。
她那么臭美,肯定不喜欢穿侍卫的衣服。
想到那人收到新衣时翘起嘴角的模样,殷姮月陷在锦被里,思绪却像春日的柳絮,飘飘荡荡全是临逢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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