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作为殷半夏的伴读,庶女的身份让她在宫中如履薄冰。她生得极好,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一双小鹿般清澈的杏眼,肌肤胜雪,身量纤纤,整个人透着股我见犹怜的柔弱。偏生性子又极软,总是下意识地照顾他人,倒像是天生就会疼人似的。
说来也怪,殷半夏那般骄纵的性子,对谁都颐指气使,偏就对苏瑶另眼相待。虽也免不了使小性子,却总会在苏瑶温声软语的劝哄下收敛几分。
对于这样的女子,她们比任何人都活得小心翼翼,殷姮月不愿为难。
苏瑶随殷姮月行至内院月洞门前,忽地松开了紧握的手。她后退半步福身行礼,衣袖上的缠枝纹在风中轻颤:“臣女多谢公主殿下。“
殷姮月瞧见她眼尾洇开的胭脂色,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今日之事,本宫会烂在肚子里。”见苏瑶仍不安地绞着帕子,又添了句:“若殷煜敢四处宣扬,本宫定让他吃些苦头。”
“殿下,”苏瑶抬起泪眼,嗓音细若蚊呐,“三皇子府中姬妾如云,臣女若入府,不过是个贵妾。”她突然哽住,想起母亲在正院夫人跟前的战战兢兢,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谨小慎微。
泪珠砸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圆点。“臣女宁愿……”她咬着唇,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宁愿嫁与寒门举子做正头娘子,也不为妾。”
殷姮月望着苏瑶微微颤抖的肩头,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在这深宫之中,像她这样的女子活得最为艰难——如履薄冰地丈量着每一步,连喘息都要计算分寸。
“抬起头来。”殷姮月轻声道,指尖托起苏瑶的下巴。月光下,那张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已强撑着露出得体的微笑。这样的隐忍,她见得太多。
苏瑶攥紧手中的绢帕,指节微微发白。她虽是庶女,但父亲好歹是正三品都统,若许配给寒门学子做正妻,凭着娘家的威势,总能在夫家站稳脚跟。
“公主明鉴,”她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女子婚嫁,本就是拿终身做赌注。臣女、臣女不过是想多几分胜算罢了。”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眼尾微红的杏眸里,盛着的不是野心,只是一个弱女子想要体面活着的卑微愿望。
殷姮月凝视着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子——今年苏瑶生辰时,嫡母赏的及笄礼。这样懂事的姑娘,要的从来都不是泼天富贵,只是一方能挺直腰杆活着的天地。
“本宫省得。”殷姮月抬手替她扶正簪子,指尖碰到她冰凉的耳垂,“你且放心。”
夜风掠过回廊,吹散了她未尽的话语。后来的苏瑶才明白,这一诺,重若千钧。
两人刚踏入后院,殷半夏便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般扑了过来,一手拽住一人:“你们躲哪儿去了?”忽地瞥见苏瑶微红的眼眶,顿时竖起眉毛:“谁给你气受了?告诉我,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苏瑶眼波流转,顺势挽住殷半夏的胳膊:“是方才路过林子时,叫风沙迷了眼。”她指尖轻轻拂过殷半夏袖口沾着的糕点屑,语气柔得像三月的柳絮,“四公主今日用的玫瑰酥可还合口?我瞧着您袖上沾着糖霜呢。”
殷半夏果然被带偏了思绪,嘟囔着“定是那起子奴才没伺候好”,任由苏瑶牵着手往席间走去。她没注意到,苏瑶转身时向殷姮月递去的那抹感激的眼神,像月光下悄然绽放的夜昙,转瞬即逝。
庭院中摆着几盏盛满清水的青瓷碗,姑娘们正玩着乞巧节最风雅的“投针验巧”。苏珂与殷半夏试了几回,银针都打着转沉入碗底,急得殷半夏直跺脚。
“让我来。”殷紫菀捏着针尾,屏息凝神地将银针平置水面。针尖在水面轻颤,终究还是没入水中。一旁的赵妍与李淑相视一笑,她们方才的银针都稳稳浮在了水面。
殷姮月刚在石凳坐下,临逢便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侧。她专注地调整针的角度时,忽嗅到一缕熟悉的龙涎香——这御用香料,她只在殷辛荣身上闻到过。
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水面映出她骤然冷下的眉眼,而浮针却稳稳停在了光影交错处。
“成了!”姑娘们欢呼起来。阳光穿过针孔,在水底投下细碎的金斑。传说能得此吉兆的女子,必得织女赐巧。殷姮月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那枚浮针正横在她与临逢的影子上,像一道银色的界河。
夜色渐浓,皇后领着众女眷移至汉白玉月台。星河垂落,众女子依序跪于织锦蒲团上,素手焚香。沈毓珍清越的祝祷声穿透夜色:
“乞手巧,化春风裁锦;乞貌巧,效明月凝辉;乞心智通明,乞容颜常驻;乞高堂福寿绵长,乞姊妹岁岁安康——”
祝词声中,殷姮月忽觉掌心一痒。殷半夏借着宽袖遮掩,将一张字条塞来。借着宫灯微光,只见上面草草写着:“亥时,观星楼”五个小字。
她不动声色地收拢手指。那座九重飞檐的观星楼,是监天司夜观星象的禁地,平日连只雀儿都难飞进去。半夏这丫头,又要闹什么玄虚?
夜风掠过月台,吹得众人衣袂翻飞如蝶。殷姮月仰头望去,恰见一颗流星划过观星楼的鎏金宝顶。她扭头看向四周,似乎众人都没有发现。
亥时刚到,殷姮月踏着月色来到观星楼下,忽见朱漆柱后探出个鬼鬼祟祟的脑袋。她放轻脚步绕到背后,突然在殷半夏耳边“哈!”了一声。
“你——!”殷半夏惊得差点跳起来,又慌忙捂住嘴,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吓死人了!”她拽着姮月的衣袖就往楼上拖,“快些,就等你了。”
殷姮月挑眉轻笑:“难为四妹妹亲自来接。”拾级而上时,她注意到整座观星楼竟空无一人,唯有脚步声在木梯上发出细微的回响。
顶楼月华如水,殷紫菀与临逢早已仰卧在星图毯上。见她们上来,殷紫菀笑着招手:“再不来,织女星都要西沉了。”
四人并排躺下时,殷半夏硬生生挤进了殷姮月与临逢之间。她左瞥右看,只见殷姮月盯着北天璇玑,临逢望着南斗六星,两人之间仿佛隔着整条银河。
“那个……”殷半夏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今晚的牵牛星真亮啊。”
夜风穿过雕花栏杆,将星图毯上的流苏吹得轻轻摇晃。天穹之上,织女星与牵牛星隔着璀璨星河,熠熠生辉。
夜风轻拂,星河璀璨。殷半夏清了清嗓子,提议打破沉默:“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
殷姮月唇角微扬:“玩真心话如何?一人一问,需得如实作答。”
“我先来!”殷半夏迫不及待地举手,杏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红了脸,手指不自觉地卷着衣带:“我、我想学武艺……”声音渐低,又突然扬起,“像南昌王那样征战沙场,报效家国!”
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辉,那羞赧中带着坚定的模样,像极了初绽的海棠。发间珠钗随着她挠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星图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轮到下一个,殷紫菀原本敷衍的“相夫教子”四字刚出口,殷半夏就一个骨碌坐起身来,发间金步摇乱晃:“少糊弄人!你那些半夜偷写的东西,当我没瞧见么?”
“写的什么?”殷姮月来了兴致。
殷半夏挤眉弄眼:“满纸的之乎者也,看得我脑仁疼!”
“呼——”殷紫菀突然深吸一口气。高处风寒,似乎连带着将平日的拘谨也吹散了。她仰面望着银河,轻声道:“我想著书立传。”尾音微微发颤,“让千百年后的人还记得,曾有殷紫菀这么个人。”
话音未落,自己先羞红了耳尖。星光落进她闪烁的眸子里,像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夜风掠过观星楼的飞檐,檐角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殷姮月望着满天星斗,忽然觉得胸中有什么在灼灼燃烧。
她想起海生阁藏书楼里那些被翻阅的书籍,想起苏瑶说“宁做寒门妻”时颤抖的指尖,更想起阁主传授她帝王之道时那句“女子为何不能执掌乾坤”。
“我的理想么,”殷姮月忽然站起身,广袖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愿为天下女子开一扇窗。”她指尖划过银河,“让闺阁中的才女能著书立说,让寒门女子不必以婚配为赌注,让她们都能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野心不假,但她希望来日登临帝位,护佑天下女子。
话音未落,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天际。众人惊呼声中,殷姮月看见临逢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这才叫气魄!”殷半夏拍手惊呼,转而又去戳临逢的胳膊,“该你啦!”
夜云掠过明月,在临逢清冷的轮廓上投下斑驳光影。她望着远处宫灯,嘴角浮起极淡的笑:“我的理想么……”
夜风忽寂,星河似凝。临逢的目光穿过摇曳的宫灯,与殷姮月静静相接。
“护天下之人安居乐业,”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护一个人得偿所愿。”
这轻语落在姮月耳中,却似惊雷炸响。
殷姮月心头微颤。此刻的临逢眼中澄澈如水,月光描摹着她的侧脸,那挺拔的肩线仿佛能担起整片夜空。
夜风忽止,星河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殷姮月的胸口突然泛起细密的疼痛。
她想起前世殷辛荣以“谋逆”的罪名将南昌王府团团围住时,听说南昌王世女一袭白衣执剑立于府门,生生挡下了三波箭雨。直到羽箭穿透她的心口,那个身影才终于倒下。
殷姮月忽然攥紧了临逢温热的掌心。今世,她必不会让南昌王和临逢重蹈覆辙。
殷半夏托着腮帮子凑近:“你说的那个人是谁呀?”
临逢唇角微扬,冷风中她同样握紧了殷姮月的掌心,却不回答殷半夏的问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