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掠过茶寮檐角,铜铃叮咚作响。两位少女并肩而入,惊起满堂茶客的目光。
走在前头的道姑广袖流云,青灰衣袂扫过粗木桌沿,带起一缕檀香。身后负剑少女步伐飒沓,腰间佩剑折射的寒光,在土墙上划出凛冽的弧线。
“掌柜的,一碗梅子饮,一碗紫苏饮。”临逢屈指叩响矮桌,银链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柜台后探出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粗布衣袖高高挽起,露出布满烫疤的小臂。她舀水的动作却意外灵巧,陶瓮里的梅子咕噜噜打着转,紫苏叶在石臼中碾出清冽香气。
“罗大!”老板突然朝马厩方向吼了一嗓子,“别只顾着喂那匹黑驹!”转头又对临逢赔笑:“姑娘见谅,小店就我们两口子张罗。”
饶是老板见多识广,眼前三人容貌迥异,莫名地透露着一丝古怪,老板忍不住多嘴一问:“三位是?”
“我们姐弟三人。”殷姮月笑吟吟侧身,露出最后头满脸阴郁的徐茂。
徐茂嘴角抽搐——他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竟要扮作幺弟。余光瞥见临逢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错身而过,以三人之间能听见的音量道:“二姐,讨教几招如何?”
——这丫头必须除掉。
这个念头在他心头盘旋多日。从军多年的直觉告诉他,临逢绝非寻常侠客。今日,他定要探出这丫头的底细。
“徐弟的伤,”临逢指尖轻叩剑鞘,银链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目光在徐茂缠着白布的肩头打了个转,“好得倒是快。“尾音上扬,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徐茂刚要开口辩解,临逢已掀帘而出,青灰色衣角在门槛处一闪而过。殷姮月见状,也捧着茶盏跟了上去,广袖带起的檀香在茶寮中久久不散。
后院老槐树亭亭如盖,投下一地细碎的光斑。马厩旁的黑驹不安地踏着蹄子,惊起几只正在啄食的麻雀。临逢负手立于槐荫之下,发间银链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就在这儿?”殷姮月轻抚槐树粗糙的树皮,指尖沾了些许青苔。她抬眸看向徐茂,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徐弟可要当心些。”
徐茂被这一声声“徐弟”刺毛了!势必要给这两个丫头好看!
山风骤紧,槐叶簌簌而落。不过十招,徐茂的佩剑便脱手飞出,“铮”地一声斜插进土里,剑柄犹自颤动不已,而溅起的尘土灼痛着双眼,虎口震裂的伤口渗出了丝丝鲜血。
他死死盯着三丈外那个负手而立的身影——临逢甚至未曾拔剑,仅以剑鞘便将他逼至如此境地!这野丫头不过双十年华,武学造诣竟已臻化境,假以时日,必成杀器。
徐茂额角青筋暴起,五指深深抠进泥土。多少年在刀尖舔血的日子,竟被个黄毛丫头当众羞辱!他猛地拔出佩剑,剑刃上沾着的草屑簌簌落下。
“再来!”他暴喝一声,却见临逢忽然转头望向茶寮方向——殷姮月正倚着门框,素手抱臂,眼底含着若有似无的冷意。
这一瞬的分神,已注定败局。
临逢单手持鞘,“承让。”发间银链在阳光下晃出讥诮的弧度。
“临姑娘武艺超群。”徐茂当日拾剑时笑容扭曲,“只是女子这般悍勇,怕要吓退天下儿郎。”
临逢的手搭在影刃的剑柄上,脸上桀骜一笑。她突然欺身上前,剑未出鞘却抵住徐茂喉结:“败犬之吠。”靴跟碾碎地上的尘土,“男人的爱慕?”鞘尾重重戳进对方锁骨凹陷处,“不及我银铃一枚值钱。”
南昌王世女,海定军少将军——这般煊赫身份,儿女情长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临逢指尖轻抚剑柄,想起那些献殷勤的世家公子,眼底浮起讥诮。他们或畏惧她的剑,或贪慕她的势,倒不如手中这柄影刃来得纯粹。
更何况,谁说一定要喜欢男人?临逢侧首瞥向不远处的小道姑,她也是个贪的,却是图自己的这个人。
殷姮月望着晨光中傲然而立的身影,恍若看见古画里“一剑光寒十九州”的剑仙风采。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两世的人,此刻竟被这耀目光芒灼得眼眶发热。
徐茂狠狠地将佩剑掷入鞘中,剑柄与剑鞘相撞发出“铿”的一声锐响。他阴沉着脸转身离去,无人挽留。
殷姮月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临逢,临逢微微一顿,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殷姮月温柔似水的目光。那眼神——竟像是在看自家养的小狼崽!
记忆如走马灯般闪过:晨起时枕边莫名多出的桂花糖,途中永远温热的烧饼,还有此刻这个被阳光晒得微暖的水囊。就连饭后,也总会有几块糕点悄悄塞进她的手心。
这般细致入微的照料,就连她那对不靠谱的娘亲都未曾给过。想起幼时被哄骗着喝醉,在宴会上大跳胡旋舞的糗事,临逢耳根又开始发烫。
“怎么这般看我?”殷姮月见她皱眉,竟又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块桃花糕。粉白的糕体上烙着花瓣纹路,香气清浅。
临逢盯着那块糕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这感觉就像她驯养的那只虎斑猫,某日突然叼来猎物放在她脚边——既惊诧,又莫名心头发软。
“我…”临逢一把夺过糕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用不着这样。”桃花香在唇齿间漫开,甜得恰到好处,就像那人永远温软的声线。
殷姮月笑眼弯弯,又递来帕子给她擦手。临逢别过脸去,却悄悄将沾着糕屑的帕子攥进了掌心。
临逢的剑术堪称一绝,若能收为己用……殷姮月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这丫头身手了得,瞧着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怀柔为上。”她在心中默念,连临逢的月例银子都盘算好了——十五两,不,二十两才够。毕竟这姑娘一顿能吃三个壮汉的饭量,可不能亏待了。
桃花糕的碎屑沾在临逢嘴角,她毫无察觉地舔了舔唇。殷姮月望着她这副天真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多好的刀啊,锋利却不自知。
“还要么?”殷姮月又递去一块糕,袖中藏着的,何止是甜点。命运的价码早已写好,只是执剑的少女尚且对人间的阳谋还不大明白,仍在为这一点甜意暗自心动。
“必须变计。”徐茂透过竹帘缝隙窥视,见临逢正为殷姮月拂去肩上落花,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掌心毒瓶已被冷汗浸湿,“待她毒发,便说是那野丫头怀恨下手。”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抵达平城,打算在此休整一日。
说来也怪,这一路上竟再未见刺客踪影。殷姮月倚窗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指尖轻叩窗棂——莫非那些杀手当真知难而退了?前两批刺客尽数折在临逢剑下,连个活口都没留下,想查也无从查起。
暮色四合时,暴雨骤至。
“砰——”
惊雷炸响,震得客栈窗棂嗡嗡颤动。临逢抱剑靠在廊柱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檐角滴落的雨珠。若不是闲得发慌,她怎会答应与徐茂那等货色比试?更可气的是,如今连徐茂都寻各种借口推脱,不肯与她过招了。
“唉——”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临姑娘。”
徐茂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手中托盘盛着几样精致小菜。雨水顺着他的蓑衣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痕迹。
“太平道长未用晚膳,”他笑得憨厚,将托盘往前递了递,“我不便进去,劳烦姑娘。”
临逢扫过菜色——翡翠虾仁,蜜汁火腿,都是殷姮月平日爱吃的。她单手接过托盘,推开房门时,一缕异香混着雨气钻入鼻尖。
屋内烛火摇曳,殷姮月端坐榻上,双手结印,似在调息。听到动静,她缓缓睁眼,眸中似有星河流转:“回来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雨声。
临逢瞳孔骤缩——这一路同行,何曾见过殷姮月打坐念经?
“轰隆!”
一道紫电撕裂天际,将殷姮月惨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刹那间,她的眉心紧蹙,冷汗浸透道袍,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临逢神色带上了几分怀疑道:“太平道长。”
话音未落,临逢忽见殷姮月袖中寒光一闪——竟是柄开刃的匕首!那匕首在她指间翻飞,刃口映着烛火,划出森冷弧光。
“阿姮……阿姮……”
无数声音在殷姮月脑海中撕扯,如同千万根银针扎进太阳穴。那些记忆中的面孔突然活了过来——殷辛荣讥诮时微挑的眉梢,掐住她下巴时暴起的青筋,还有那永远带着血腥味的檀香气息。
“叔父……”
她听见自己乖巧的应答在记忆深处回荡,像具提线木偶。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直到舌尖尝到铁锈味,才惊觉已咬破了嘴唇。
“锵——”
一道寒光出鞘。殷姮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匕首,刃口映出她扭曲的倒影。那个倒影在笑,嘴角咧到耳根,眼底却淌着血泪。
窗外惊雷炸响,电光将匕首照得雪亮。她忽然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又一个噩梦——就像那无数个被掐着脖子醒来的深夜。
“走火入魔?”临逢指尖已搭上剑柄,却迟迟未拔。殷姮月此刻的状态太诡异——瞳孔涣散如蒙雾霭,脖颈处青筋暴起,嘴角却挂着孩童般天真的笑意。
“死!全都去死!”
匕首在空中划出癫狂的轨迹,劈开雨幕带起森冷寒意。殷姮月突然转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盯”住临逢的刹那,临逢后颈寒毛倒竖。
“轰!”
紫电再临,照亮殷姮月凌空扑来的身影。匕首直取咽喉,临逢旋身闪避,剑鞘与利刃相撞迸出火星。桌椅在殷姮月掌下四分五裂,木屑飞溅中,她竟以手为爪朝临逢面门抓来!
“姮月!”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殷姮月身形剧震,匕首突然调转方向,以同归于尽的架势当头劈下!临逢不假思索地空手接住了锋利的利刃,新鲜鲜红的血液从掌心流出,“醒醒!”临逢用染血的手将匕首钉入地板,木屑纷飞。她整个身子压上去时,闻到了殷姮月发间混着血腥味的檀香。身下人剧烈挣扎着,犬齿狠狠咬上她脸颊,活像只被逼入绝境的幼兽。
血色浸透了视线,临逢从未见过这样的殷姮月——那双总是含笑的杏眼里翻涌着滔天恨意,可眼尾却挂着将落未落的泪。
“呜……”殷姮月突然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临逢的汗水混着血水滚落,双臂如铁箍般将殷姮月死死禁锢。怀中人颤抖的身躯烫得惊人,仿佛正在被无形的火焰焚烧。
“不……不是我。”殷姮月嘶哑的呓语夹杂着破碎的喘息,瞳孔中倒映着常人看不见的炼狱景象。业火自她七窍钻入,每一寸魂魄都在承受着焚身之痛。
——为何要赎不该赎的罪?
——为何要偿不必偿的债?
冥冥中似有天道之音在她灵台炸响:“既求重生,当斩前尘。执念不灭,永堕无间!”
殷姮月突然仰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十指在临逢背上抓出深深血痕。恍惚间,她看见自己沾血的手正在化作森森白骨!
“看着我!”临逢染血的手突然捧住她的脸,“阿姮,我是临逢!”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殷姮月眉心——是临逢伤口渗出的血,却像破开黑暗的明灯。那些扭曲的幻象,竟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临逢这才发现自己的血正顺着对方下巴滴落,在道袍上晕开暗色花纹。那双充血的眼睛渐渐聚焦,倒映出她狼狈的模样。
“临……逢?”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