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酒意并未带来预期的清醒，反而像是一层粘稠的雾，裹挟着“命定之番”这个荒谬而惊悚的猜测，渗透进韩加七的四肢百骸。
他回到主控室，将自己沉入指挥椅，感觉像是刚从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却发现现实比梦境更加离奇。
命定之番。
何盐。
这两个词在他的脑海中疯狂碰撞，溅射出刺眼的火花，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试图用逻辑去反驳——这太罕见了，近乎传说；他们之前是死对头，彼此厌恶（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这可能是何盐某种未知的能力或阴谋……
但所有的反驳，在那清晰无比的、源自本能的舒适感和吸引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徐沐凡指出的那个“无意识安抚性散发”的数据模式，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一直拒绝正视的潘多拉魔盒。
如果……如果真的是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缠绕住他所有的思绪。
他不再是单纯的猎人或看守，他成了一个可能被命运（或者说，被该死的生物学）捆绑住的囚徒。
继续囚禁何盐，意味着他将持续暴露在这种无法控制的影响之下，他的判断力、他的独立性，甚至他的自我，都可能被这该死的联系逐渐侵蚀。
这比面对安漾的威胁，比应对潜在的伏击者，更加让他感到恐惧。
杀了他？这个选项再次浮现，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
只要何盐消失，这异常的吸引和潜在的命运枷锁就会随之断裂。他依旧是那个独来独往、无拘无束的“白色夹竹桃”。
可是，当这个念头变得具体时，一股尖锐的、近乎生理性的排斥感从心底升起，伴随着一阵莫名的空茫。
仿佛潜意识在疯狂预警，切断这联系所带来的后果，可能远比维持它更加可怕。而且，理智也告诉他，杀死一个S级Alpha，一个联邦首席领航员，尤其可能还是他的……不，他拒绝承认那个词……所带来的后续麻烦，将是无穷无尽的。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
放了他。
这个决定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了一种扭曲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放了他，切断这物理上的近距离接触，或许就能让那该死的信息素影响降到最低。他可以重新夺回对自己感官和情绪的控制权。
至于那三亿悬赏……与可能失去自我掌控的风险相比，似乎也变得没那么诱人了。钱可以再赚，但如果连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那才是真正的末日。
而且，将何盐这个烫手山芋扔回去，不仅能摆脱安漾这个潜在的麻烦，或许还能……祸水东引？
让联邦和那些伏击何盐的势力去狗咬狗，他正好可以趁机浑水摸鱼，调查伏击的真相，或者干脆远离这是非之地。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逐渐清晰、冰冷起来。
他要主动把何盐“还”回去。但不是简单地放走，而是要最大化地利用这次“馈赠”。
他立刻连接了徐沐凡的通讯频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决：“沐凡，立刻用最高级别的加密频道，尝试联系那艘‘夜枭’。发送以下信息……”
……
隔离室内，何盐敏锐地察觉到基地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巡逻人员的脚步声似乎更加频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通过通风系统传来的、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也暗示着，基地的某些系统，可能是通讯或防御系统，正在高强度运转。
他依旧维持着虚弱的表象，但内心已然警惕。韩加七要有所行动了。是迫于安漾的压力，还是因为……他之前的信息素试探起到了超出预期的效果？
他耐心等待着，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猎手。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在走廊上响起，停在门外。这一次，脚步声不止一个。
电子锁开启，合金门滑开。
门外站着韩加七，以及跟在他身后，表情有些复杂的徐沐凡和林砚。
韩加七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便于行动的黑色作战服，但似乎整理过，白色的中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此刻平静无波的桃花眼。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之前的戏谑，也没有昨夜的迷茫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的目光落在何盐身上，如同扫描仪般掠过他依旧苍白的脸和显得有些凌乱的灰色短发，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沉静的灰蓝色眼眸上。
“看来镇痛剂效果不错。”韩加七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何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韩加七也没有绕圈子的意思，直接说道：“我改变主意了，领航员先生。”
何盐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带着你，太麻烦。”韩加七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安漾像影子一样盯着，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打你的主意。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也担不起后续的风险。”
何盐心中微震，面上却不露声色：“所以？”
“所以，我决定做个顺水人情。”韩加七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冰冷的弧度，“把你‘还’回去。”
饶是何盐心智再如何坚定，听到这句话时，眼底也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他预想过韩加七可能会寻求合作，或者提出苛刻的条件，甚至可能因为压力而对他用刑逼问情报……但他唯独没想过，对方会如此干脆地选择放弃，放弃那唾手可得的三亿星币？
这不符合韩加七作为杀手和调酒师的身份，也不符合他之前表现出的对悬赏的势在必得。
除非……有更大的图谋，或者，有让他不得不放弃的、更重要的理由。
何盐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手术刀般试图剖析韩加七那平静外表下的真实意图。“条件是什么？”他不相信会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他们这种关系之间。
“条件？”韩加七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暖意，“没有明码标价的条件。就当是……我对联邦领航员阁下表达的一点‘善意’。”他特意加重了“善意”二字，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
“当然，”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幽深，“我希望领航员阁下回去之后，能‘记住’这份善意。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候，当我需要一些……小小的‘回报’时，阁下不会吝啬。”
这是一种无形的投资，一种绑定了未来的、模糊的承诺。比具体的条件更加灵活，也更加危险。
何盐立刻明白了韩加七的打算。他不想现在就和联邦彻底撕破脸，或者被卷入更深的漩涡。他选择及时抽身，同时埋下一颗可能在未来发芽的种子。这份“馈赠”，看似慷慨，实则标好了未来的价码。
而且，何盐敏锐地察觉到，韩加七在说这番话时，眼神有极其短暂的游离，似乎刻意避开了与他的直接对视，并且身体保持着一种微妙的、不愿靠近的距离。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信息素的影响，恐怕是促使韩加七做出这个反常决定的关键因素之一。他在逃避。
“就这么简单？”何盐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放弃三亿星币，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回报’？”
韩加七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耐和某种被戳破心事的愠怒，但很快又被压制下去。
“我的决定，不需要向你解释。”他的语气冷了几分，“你只需要回答，接受，还是不接受？”
他看似给出了选择，但实际上，何盐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拒绝意味着继续被囚禁，甚至可能面临更不可测的命运。
接受，则能立刻脱离眼前的困境，尽管未来可能背负一份人情债。
何盐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最终，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好。”
他没有说谢谢，这份“馈赠”本就动机不纯，道谢反而显得虚伪。
韩加七似乎对他的干脆有些意外，但也没再多说什么。他侧身让开通道，对徐沐凡和林砚示意：“带他出去。”
徐沐凡和林砚上前，依旧是林砚显得有些紧张，而徐沐凡则好奇地打量着何盐，似乎想从这位即将被“释放”的昂贵俘虏脸上看出些什么。
何盐站起身，动作依旧显得有些迟缓，刻意表现出伤势未愈的样子。他跟在林砚身后，走出了这间囚禁了他不算太长时间的隔离室。
在经过韩加七身边时，那清冷的白色夹竹桃信息素不可避免地再次萦绕过来。
这一次，何盐清晰地感觉到，那气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紧绷，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和压抑，仿佛主人正用尽全力在构筑一道无形的墙壁。
何盐目不斜视地走过，没有停留，也没有再看韩加七一眼。
但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背上，冰冷，复杂，或许……还带着一丝连主人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基地的通道曲折而漫长，灯光幽暗。何盐默默地记下沿途的每一个岔路口、监控探头的位置和守卫的分布。即使即将离开，收集情报的本能也未曾松懈。
他们最终来到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出口，这里停着一辆看起来十分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轻型地面运输车。
“就用这个送你到指定坐标。”韩加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并没有跟得太近，“安漾会在那里接你。坐标已经发给他了。”
何盐看了一眼那辆其貌不扬的车，又看了看站在几步之外的韩加七。
夜色（或者是基地模拟的夜色）笼罩下来，让韩加七白色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显得有些朦胧，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伏击我的人，”何盐忽然开口，在登上运输车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有线索吗？”
韩加七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谁知道呢？或许是联邦内部的某些大人物，看你不太顺眼？领航员阁下仇家不少，自己多保重吧。”
他的回答避重就轻，但眼神里的那一丝闪烁，让何盐确信，韩加七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至少有所猜测，但他显然不打算在此刻分享。
何盐不再多问，深深地看了韩加七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夜晚、这个决定、这个复杂的“白色夹竹桃”牢牢刻印在脑海里。
然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登上了运输车。
林砚坐进了驾驶位，徐沐凡则站在韩加七身边，看着运输车发动，悄无声息地滑入基地外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直到运输车的尾灯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韩加七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塌陷下来。一直萦绕在鼻尖、扰乱他心绪的海盐气息，终于随着那人的离开而逐渐淡去。
一种混合着失落、空虚和强烈不安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他强行压下这种不适，告诉自己这是正确的决定，是夺回控制权的必要代价。
“老大，就这么放他走了……真的没问题吗？”徐沐凡在一旁，忍不住小声问道。三亿星币啊，想想还是觉得肉疼。
韩加七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运输车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
放虎归山吗？
或许。
但他宁愿面对一头在远处逡巡的猛虎，也不愿与一头可能随时引爆他失控引信的危险生物，共处一室。
他转身，白色的发丝在夜风中轻轻拂动。
“回去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慵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通知下去，基地进入二级戒备状态。
在我们弄清楚那伙伏击者的来历之前，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徐沐凡应道，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选择相信老大的判断。
韩加七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运输车的黑暗，然后决然地转身，走进了基地的阴影之中。
他亲手送走了那缕扰乱他世界的海盐之风。
但他知道，这场风暴，远未结束。
……
运输车在荒原上平稳地行驶着。车内，何盐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林砚专注地开着车，气氛有些沉闷。
何盐能感觉到，随着距离基地越来越远，那种被监视、被束缚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失。
但他并没有感到完全的放松。
韩加七的突然释放，背后隐藏的信息太多。
信息素的影响无疑是关键，但那个关于“未来回报”的模糊约定，以及他对自己问题的回避，都表明事情远没有结束。
这个看似逃脱的结局，或许只是另一场更加复杂博弈的开始。
他睁开眼，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而陌生的景色。灰绿色的苔原，嶙峋的怪石，永恒阴霾的天空。
K-73星球，他记住了。
白色夹竹桃，他也记住了。
还有那场未解的伏击……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运输车的目的地，是一个约定的坐标点。
在那里，他将会见到安漾。回到联邦，回到他熟悉的世界，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那个白发Omega的，冰冷而艳丽的气息。
这场意外的遭遇，如同在他原本按部就班的人生星图上，划下了一道偏离轨道的、深刻的痕迹。
而未来，将驶向何方？
何盐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无论驶向何方，他都将牢牢掌控自己的舵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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