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却已然吹不散高三教室里那浓得化不开的压抑。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试卷的油墨味,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焦虑。
夏叙言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将窗格子的影子拉得斜长,印在他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那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大题,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横亘在他眼前,纹丝不动。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几道凌乱而焦灼的弧线。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些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钦羡,投向斜前方的那个身影。
许砚知。
那个名字在青大附中高三部,就是一个传奇。常年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理科所有竞赛奖牌的收割者,以及……一张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却又冷得让人不敢靠近的脸。
此刻,许砚知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他戴着那副标志性的纯黑色降噪耳机,仿佛将周遭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包括夏叙言那无声的困扰。他手里的笔动得极快,在铺开的草稿纸上行云流水,发出稳定而规律的沙沙声,像是在演奏一首旁人无法理解的、属于理性世界的协奏曲。
夏叙言有些出神地看着。他和许砚知同班两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那是一个活在另一个维度里的人,周身笼罩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清晰而明确。可偏偏,夏叙言总会被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纯粹智力上的光芒所吸引。
就像现在。
许砚知似乎遇到了一个需要略微思考的步骤,书写的动作停顿下来。他修长的手指夹着那支通体黑色的钢笔,灵活地转了几圈,一个漂亮的旋花。然后,他笔尖一动,似乎是无意识的,在那道复杂电路图演算过程的最后,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小而清晰的英文。
夏叙言的位置,恰好能看清那行字。
“All chaos will eventually succumb to ordered gravity.”
(所有混沌,终将归于有序的引力。)
那一瞬间,夏叙言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持续不断的震荡。
混沌。有序。引力。
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像一句简洁而强大的咒语,又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他因困顿而紧闭的心门。
他最近正在读一些关于宇宙和哲学的科普读物,脑子里塞满了对“无限”、“永恒”、“存在意义”的胡思乱想。这道解不出的物理题,仿佛成了他内心所有混乱和不确定性的具象化体现。而许砚知笔下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道光,劈开了这团迷雾。它冷静、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数学和物理法则的美感。
仿佛在说,再复杂的纷扰,最终都将在更高的规律下,找到其应有的位置和轨迹。
这和他感性、发散,时常陷入自我怀疑的思维方式,是如此不同,却又如此……令人向往。
许砚知似乎并未在意自己随手写下的句子,他很快又沉浸入下一道题的演算中,仿佛刚才那个闪烁着智慧火花的瞬间,不过是呼吸般自然的事情。
夏叙言却再也无法平静。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一片狼藉的草稿纸,那道题依旧无解。可奇怪的是,内心的焦躁却平复了不少。他拿起笔,不再试图去攻克那座大山,而是翻到草稿纸的背面,工工整整地,将那句英文抄录了下来。
笔尖摩挲着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个字母,都像是在他心湖投下的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下课铃响的时候,夏叙言还有些恍惚。他看着许砚知利落地收拾好书包,单肩挎上,耳机依旧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门口,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那背影挺拔、孤直,像一棵生长在雪山之巅的冷杉,独自沐浴着常人无法触及的阳光,也承受着旁人难以想象的寒风。
周围的同学开始喧闹着讨论答案,抱怨题目的变态,或相约去小卖部。热闹是他们的,夏叙言却感觉自己被隔在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之外。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草稿纸背面那行字。
“秩序的引力……”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心里某个角落,悄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的念头。
他想知道。
想知道那个能随手写下这样句子的人,他那被理性和逻辑所构建起来的世界,内部究竟是怎样的风景?是不是所有的变量都有解,所有的方程都收敛?是不是……没有他这样无谓的、关于“永恒”的烦恼?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放学后,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教学楼后那棵据说有上百年树龄的老槐树下。浓密的树荫在地上投下大片凉爽的阴影,树干上挂着一个手工制作的、漆成墨绿色的小木箱,上面用白色的粉笔写着四个字——
“匿名树洞”。
这是不知从哪一届流传下来的传统,一个供学生们匿名倾诉秘密、分享心事的地方。没有人管理,投信取信全凭自觉。偶尔会有学生会干部来清理一下过期的“情绪垃圾”,但大部分时间,它都静静地守在这里,承载着少年们青涩的、无处安放的心事。
夏叙言站在树洞信箱前,心跳有些快。
夕阳的余晖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远处操场上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和少年们的呼喊,更衬得此地幽静。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牛皮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拧开了钢笔的笔帽。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久久未能落下。
他该写什么?
直接问“你是许砚知吗?”那太蠢了,而且大概率不会得到回应。
或者,模仿他那理性的口吻?
夏叙言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许砚知平时说话、写字的风格,试图将自己那些过于感性的思绪,包裹上一层冷静的外衣。
他终于落笔。
【致:秩序的追寻者】
【展信佳。】
【偶然窥见您关于“混沌与秩序引力”的见解,深感触动。它像一道强光,照亮了我近日思绪的泥沼。】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这开头似乎还算得体。
【然而,请允许一个习惯于在感性与模糊中摸索的人提出一点困惑:如果宇宙的终极是熵增,是走向无序的热寂,那么您所言的“有序的引力”,其力量源泉从何而来?它是否足以对抗这宏观的、既定的命运?】
【更进一步说,那些诞生于混沌初开时,偶然又必然的情感——比如喜悦,比如悲伤,比如……“永恒”的渴望——它们在您的秩序宇宙中,又该被置于哪个坐标?它们是被解释的变量,还是需要被忽略的误差?】
【冒昧来信,期待您不吝赐教。】
【——一个迷茫的旁观者】
写完最后落款,夏叙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壮举。他将信纸仔细地折好,塞进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里,没有署名。
走到墨绿色的树洞信箱前,那投信口像是一个未知世界的入口。他再次犹豫了一秒,然后,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快速地将信封塞了进去。
“啪”的一声轻响,信封落入箱底,与其他秘密躺在了一起。
他转身离开,脚步有些匆忙,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他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有回音,不知道那个“秩序的追寻者”是否会看到,甚至不确定许砚知是否就是那个人。
但这第一步,他迈出去了。
走向那个清冷而耀眼的世界,带着他所有的迷茫、好奇,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隐秘的期待。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或许混沌本身,也正是通往某种秩序的,必经之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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