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卓玛踩着冻土往山外挪时,鞋帮上的冰碴子正往下掉。藏历新年刚过,雪线还没退到半山腰,悬崖边的石窝子被冻得邦硬,她攥着阿妈缝的帆布书包,书包带磨得肩膀生疼,里面装着两本藏文书,纸页边缘卷得像晒干的虫草。
这是她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三个月,小学的藏文老师说,七岁正是开蒙的好时候,再晚些,舌头就绕不过来弯了。
“卓玛,踩着我的脚印走。” 阿爸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背着最小的堂弟小扎西 —— 扎西的阿爸去年在修水渠时摔断了腿,阿爸便接过了送孩子们上学的担子。
腰间的藏刀在雪光里晃出细碎的亮,藏袍下摆扫过结霜的灌木丛,惊起一串冰珠。
这条路他们走了三代人,悬崖上被踩出的石窝子比阿爸的年龄还大,最深的地方能嵌进半只脚掌。
草甸里的积水结着薄冰,卓玛跟着阿爸的脚印踩下去,冰碴子咯吱作响,冰水顺着鞋帮灌进羊毛袜里,冻得脚趾发麻。但她不敢吭声,怕阿爸回头看见她发红的眼眶 —— 阿妈今早把最后一块酥油揉进青稞饼,塞进她怀里时,手背上的裂口还在渗血,那是冬天搓糌粑磨出来的。
那时候桃花村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等山外的桃花谢了,雪线才肯往山顶退半尺,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岩石。卓玛要翻过两座山才能到教学点,藏文兼汉文老师是邻村的老阿爸,戴着磨得发亮的银镯子,教他们在桦树皮上写藏文和汉文。教室里没有窗户,风从墙缝里灌进来,把孩子们的朗读声吹得七零八落。
十岁那年的夏天,轰隆隆的机器声突然撞进雪山的寂静里。穿蓝色工装的技术员和工人们扛着铁锹上山,在村口的玛尼堆旁搭起帐篷 。那些白色的帆布帐篷像刚冒头的蘑菇,稀稀拉拉立在青稞田边,灶火升起的烟混着酥油茶的香气,在风里缠成一团。
卓玛总趁着放羊的功夫蹲在帐篷外,看他们趴在木板上画图。纸上弯弯曲曲的线像条银蛇,绕着雪山缠来缠去。
一个戴眼镜的技术员叔叔发现她在探头,笑着走过来蹲下,手指点着图纸上的箭头说:“小姑娘,这是要修的路,从镇上通到桃花村。” 他顿了顿,眼里浮出点温柔的光,“看到你就想起我女儿,她和你年纪差不多大呢。路通了,你们上学就不用再爬悬崖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是亮晶晶的红色。“这条路叫‘脱贫路’,” 他把糖塞进卓玛手心,掌心的温度烘得糖纸发暖,“党和国家惦记着咱们雪山里的人,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卓玛把糖纸夹在藏文书里,那抹红比经幡还要鲜亮,后来被翻得卷了边,也舍不得扔。
修路的日子一天天过,炸药的闷响时常惊飞岩羊,震得青稞穗子簌簌落籽。阿爸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帮忙,回来时裤脚总沾满泥浆,却总笑着说:“是好事,是好事。” 他蹲在灶火旁搓泥,“等真修成能跑汽车的路,咱们去镇上卖青稞,再也不用背着重物爬悬崖了。”
卓玛常站在山坡上看施工的景象:推土机把陡峭的山壁削成平缓的斜坡,工人们腰里系着粗绳,像挂在崖上的岩羊,一锤一锤在石头上凿炮眼。
有次她提着竹篮去送青稞饼,远远看见那位戴眼镜、给过她水果糖的技术员叔叔,正蹲在帐篷外的木箱上看图纸。他咳得肩膀发颤,嘴唇干裂起皮,像山脚下被晒透的枯树皮,红铅笔在纸上悬了半天,却没落下。
卓玛放轻脚步走近,才发现他正盯着图纸上 “桃花村” 三个字出神。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忽然,他手腕一沉,红铅笔重重画了个圈,力道大得戳破了纸角。
卓玛想起上次他给糖时说 “路通了,你们上学就不用再爬悬崖了”。
技术员叔叔还在对着图纸咳嗽,红铅笔在 “桃花村” 三个字周围画着虚线。
卓玛突然好奇,他说的外面的路,到底是什么模样?是像经幡那样飘在天上,还是像青稞田那样铺到天边?是不是走在上面,鞋底子不会沾泥,也不会被冰碴子割破?
她望着叔叔图纸上那条银蛇似的线,突然盼着这条路能长得快些,快到能把山外的光亮,都卷进这雪山的褶皱里来。
路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路口。
红色的绸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第一辆卡车开过来时,藏獒们吓得夹着尾巴躲进牛圈。
阿妈牵着卓玛的手,摸着路面上梆硬的水泥,眼泪掉在地上,很快被风吹干 ——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平的路,脚踩上去,像踩在云朵上。
从那天起,卓玛上学能坐上村委会的拖拉机,车轮碾过平整的路面,青稞饼在书包里安稳地躺着,再没被颠成碎渣。有次拖拉机路过悬崖,卓玛回头看,当年的石窝子还在,只是再也没人走了,上面已经长出了星星点点的格桑花。
十二岁那年,卓玛小学毕业,到镇上读初中了。柏油路边的经幡连成彩色的河,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像撒了金粉,这是阿爸第一次骑着摩托车带她去县城去买文具。县城的百货大楼有玻璃柜台,里面摆着印着**的文具盒,卓玛盯着看了好久,阿爸把它买下来,说:“好好学,以后去看**。”
十三岁上初二那年,镇上来了群说普通话的老师。他们的行李箱上贴着海浪的贴纸,女老师的头发不像藏地姑娘那样编成长辫,男老师穿着带拉链的冲锋衣。
县教育局的人说,他们是从海边来的支教老师,响应党的号召,来给藏地的孩子播撒知识的种子。带头的刘老师的白衬衫上别着枚党徽,他笑着摸摸卓玛的头:“以后咱们一起学藏语,也一起学汉语,好不好?” 卓玛看着他眼里的光,像看到了雪山顶上的太阳。
教语文的李老师是一位刚毕业的师范生,她扎着俏皮的马尾辫,说话时眼睛像盛着雪山融水,亮晶晶的。她第一次走进教室,指尖轻轻拂过墙上裂开的泥缝,却笑着转回身,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梢,金闪闪的:“这里的阳光真好,比我们那儿的写字楼亮堂多了。”
她教孩子们读课文时,讲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会突然指着窗外的青稞田笑:“你们看,菜畦就是这样层层叠叠的样子,只是咱们这儿长的是更有劲儿的青稞呢。” 分析《三峡》里的 “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她就拉着孩子们到教室外,指着远处雪山间的狭缝:“郦道元写的三峡峡谷,就像咱们教室后身的悬崖夹缝,太阳要爬到最高处才能照进来呢。”
教材里的《济南的冬天》nayipian卓玛总读不准翘舌音,“山” 和 “水” 在课文里反复出现,每次念到都成了平舌音。
李老师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翻开人教版,温热的掌心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你听这句‘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 她先慢速读一遍,指尖在 “山” 字上停顿,“这个翘舌要像咱们转经时手腕翻转的弧度,先卷起来再送出去。”
见卓玛还是有些局促,李老师便翻开笔记本,把 “山” 字的笔顺拆成桃花镇的景致:“竖画要像村口那座雪山的主峰,笔锋得挺括;横折钩就是半山的转经道,拐得要自然。” 她握着卓玛的手腕在草稿纸上写,清软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风铃声:“你看这字的结构,就像悬崖上的经幡,既要扎根稳当,又得有向上的劲儿。”
卓玛闻到她袖口的味道,不是县城供销社卖的肥皂味,是清清爽爽的,像雨后桃花林里的风,还带着点淡淡的茉莉香。有次李老师俯身给她讲题,发梢扫过卓玛的脸颊,像春天落在脖子里的桃花瓣,痒丝丝的。
支教老师们带来了篮球架和图书角。图书角里有本讲首都的书,封面上有**,红墙黄瓦像传说中的宫殿。卓玛每天放学后都去看,刘老师告诉她,那是祖国的心脏,有很多人在那里为全国的老百姓谋幸福。“等路再修宽点,你一定能去看看。” 刘老师说这话时,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他胸前的党徽。
刘老师让孩子们画 “家乡的变化”。卓玛画了两幅图:左边是悬崖上的石窝子,阿爸背着她和小堂弟踩冰碴子;右边是水泥路上的拖拉机,车斗里装满了笑盈盈的乡亲。刘老师把画贴在教室最显眼的地方,用红笔在两幅图中间画了条箭头:“你们看,这就是‘发展’。
党和国家修的不只是路,是让好日子能走进每个村子里的路。” 他的指尖划过画里的雪山,“桃花镇的美,不光是桃花和雪山,更是这些越来越好的日子,值得让全国人都看见。”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青稞酒一样,暖乎乎地淌进卓玛心里。
教音乐的王老师把电子琴搬到教室时,孩子们都停了手里的笔。那物件裹在印着海浪的琴罩里,四四方方的,看着像个结实的木匣子,却比装经书的匣子多了几分亮堂。
王老师掀开琴罩,黑黑白白的按键露出来,光溜溜的,比县百货大楼玻璃柜里的搪瓷缸子还光滑,卓玛悄悄数了数,按键排得整整齐齐,多到数不清,像山坡上刚化雪时露出的石子。
“这叫电子琴。” 王老师的手指轻轻落在白键上,“叮咚” 一声脆响,教室里顿时静了 —— 这声音不像寺庙的铜铃那么沉,也不像岩羊的铃铛那么尖,清清爽爽的,像山涧里刚滴落的泉水。卓玛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前排的洛桑探出胳膊,指尖刚要碰到黑键,又猛地缩了回去,像是怕碰坏了什么宝贝,惹得王老师笑出了声:“没关系,轻轻碰一下试试。”
王老师拉着洛桑的手按下去,一串连贯的音符淌出来,真有点像草甸里的溪流在唱歌。孩子们这下放开了,你戳一下白键,我按一下黑键,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各种调子混在一起,倒像开春时冰棱融化的声音。
王老师没拦着,只是等大家玩够了,才重新坐好,说:“这琴能弹出好多声音,你们听。” 她按了个按钮,电子琴里传出流水声,和村口那条河涨水时的动静很像;再按一个,又有鸟叫,像悬崖上的岩鸽在扑棱翅膀。
王老师弹的第一支曲子是《我和我的祖国》,前奏刚起,窗外的桃花瓣就飘进了教室。“这首歌里的每句词,都像你们哈达上的花纹,” 王老师边弹边唱,辫子上的桃花跟着点头,“‘我最亲爱的祖国,你是大海永不干涸’,咱们桃花县的雪山融水,最终也会汇入这样的大海。”
洛桑趁王老师换气的间隙,又偷偷碰了下白键,这次没缩手,反而咧着嘴笑了。卓玛看着他,突然觉得这电子琴也没那么神秘了,就像村里新修的水泥路,虽然是从没见过的模样,却实实在在地带来了新鲜的好东西。
老师们在第一次来桃花村进行家访后就总爱往桃花村跑。周末天气好的时候,刘老师会背着相机去拍桃花,他说要寄给海边的家人,让他们看看雪山里的春天。王老师则爱去村里的老阿妈家,学织氆氇,她的手指笨,总被针扎到,却笑得开心:“等我学会了,回去教我们那儿的孩子,告诉他们这是桃花村的手艺。”
支教老师决定在学校门口种树的那个傍晚,夕阳正把镇上中学的教学楼染成金红色。
操场边新换的篮球架漆着亮蓝色,篮板在光线下泛着瓷面似的光,李老师蹲在底座旁,看着孩子们追着一颗崭新的篮球跑过水泥地,篮球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发出咚咚的声响。她转头对抱着教案的刘老师和王老师说:“咱们该给这里留点什么。”
王老师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教室,玻璃窗是去年新换的,阳光透过玻璃在课桌上投下亮斑。他们支教总有离开的那天,可孩子们需要点实实在在的东西,证明那些来自远方的牵挂,不是一阵风。
“过几天就是植树节,种棵云杉正好应景。” 刘老师举着相机拍晚霞,镜头里突然闯入几个背着书包的身影,他笑着调整焦距,“这树在藏地能活百年,长得笔直,像旗杆似的。” 镜头转过来时,正好拍到孩子们追着跑过校门,“即使咱们走了,孩子们看见这树一年年长高,也知道有人一直在记挂着他们。”
植树节那天一早,老师们就带着树苗来了。云杉苗是刘老师托林业站的朋友选的,根系带着土球,用草绳捆得结实。
学校门口的空地看着平整,底下却埋着不少碎石 —— 据说这里以前是片荒坡,盖学校时才平整出来。
刘老师挥着铁锹往下挖,震得虎口发麻,王老师抢过去接着挖,藏袍的袖口沾了泥,却笑说:“这和咱们来时修补教室地板一样,得慢慢来。” 卓玛蹲在旁边捡石头,指甲缝里嵌满土渣,看着树坑一点点变深,像看着一个慢慢长大的希望。
李老师从包里掏出个小瓷碗,倒了半碗青稞酒往树坑里洒。“这是卓玛阿妈教的法子,” 她扶着树苗让它站正,“给树苗喂点家乡的味道,好扎根。” 王老师培土时格外仔细,把土拍得实实的,说这样冬天才冻不坏根须。
“该留点记号。” 刘老师突然从工具箱里拿出把小刀,在树干齐腰处比划着。
李老师想了想,轻声说:“刻个‘党’字吧。” 她的指尖在树皮上虚画着藏文的笔画,“咱们是响应党的号召来的,这树也该记着,是谁让山里的娃娃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刀锋划过树皮,留下清晰的笔画。
卓玛凑过去看,那字弯弯曲曲的,像条连接天地的哈达。
李老师从包里掏出块红布,系在树顶上,风一吹,红布猎猎作响,和教学楼顶飘扬的国旗遥相呼应。“等咱们走了,这树还在,” 她望着云杉苗,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它会看着这里的娃娃们,一个个走出雪山,再一个个回来。”
那天傍晚,老师们坐在新栽的云杉旁,刘老师举着相机拍个不停,镜头里有红布、有树干上的 “党” 字,还有围在树边的孩子们。王老师哼起了《我和我的祖国》,卓玛跟着唱,藏语的调子混着汉语的词,惊飞了树顶的几只麻雀。
后来每次放学,卓玛都会给树苗浇桶水。树坑周围的土渐渐被踩实,长出了细密的青草,树干上的 “党” 字被新长的树皮慢慢包拢,却始终没被盖住,像枚嵌在树身的红痣。她看着云杉苗抽出新的枝条,心里数着:等它长到教室窗沿高,自己就该初中毕业了。
她知道,这树和村里的水泥路一样,都是会长大的 —— 树会长高,路会变长,而那些刻在心里的字,会跟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走到更远的地方。
这是以我一位藏族同学口述的故事为原型而延伸创作的。认识她之初,她告诉我们她听到是来自沿海省份的同学就格外亲切,因为教她的援藏的老师就是来自这些沿海省份的。援藏老师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温暖和力量,她一直很想去沿海的省份看看,看看老师们一直怀念的故乡的海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是我第一次从同龄人身上真切感受到这种力量。也正是这时我才明白,有些人嗤笑的 “一腔热血” 并非毫无意义,它只是会悄悄流淌在记忆里,随着岁月沉淀,愈发醇厚绵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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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时风雨有时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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