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石笑的手机在静谧中突兀地振动起来。屏幕亮起,是狄雄发来的微信,只有简短的六个字:
[我在你家门口。]
她心下一惊,快步下楼。
院子里那扇老旧的铁门紧紧关闭着。刚才回来的时候,外婆把锁挂在门上,特意给她留了门。她进门之后,将锁挂在门栓上,用力一按,大门便锁上了。钥匙只有外婆有,这会儿外婆早已入睡。
狄雄站在门外,他身影微醺,双手扒在冰凉的铁门上,努力透过两扇门之间狭窄的缝隙向里望。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酒气,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迫切。
“笑笑……”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被酒精浸泡过的鼻音,几乎是立刻就哽咽了,“99年……99年最后一天,我回龙盘找过你……”
石笑站在门内,没有说话,成了一个沉默的剪影。
“那天……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哭诉,像是要将积压了二十多年的话一次性倾倒出来,“我在宿舍里,挨个跟人借钱……求了好久,凑到钱的时候,天都快黑了……等我坐车赶到龙盘,已经……已经很晚,很晚了……”
1999年最后一天?石笑太记得那个世纪末的夜晚了,她守着学校旁的电话亭和手里的传呼机,等了整整大半夜,电话和屏幕却始终沉寂。她张了张嘴,那句“你有没有收到我的传呼?”几乎要脱口而出,却最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问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早已是别人的丈夫,是另一个孩子的父亲。过往的遗憾,在现实的界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于是,她继续沉默着,在门的这一侧,做一个安静的听众,听他反反复复地,哭诉这件事。
深冬的寒气无孔不入地渗进骨髓,石笑冷得开始微微发抖。看他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也走不了了。她抬头看了看不算太高的铁门,顶端是些老式的矛头装饰,并非完全封闭。
“外面太冷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要不……你试试翻进来?”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
也许是酒精给了他孤注一掷的勇气,也许是二十多年来积攒的所有不甘与念想在此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门外的狄雄后退半步,然后猛地向前冲刺,奋力一跃——双手竟真被他抓住了铁门顶端的某个着力点。他腿脚胡乱地蹬踩着栏杆,借着力道笨拙又拼命地向上蹭,整个铁门都因他剧烈的动作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
石笑在门内屏住呼吸,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挣扎、攀爬,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执拗。
几番艰难的折腾后,伴随着一声闷响,和他压抑着的、因用力过猛而泄出的短促喘息,他真的翻了过来,重重落在了院内的地面上。
石笑轻声道:“外面冷,进去坐着烤烤火吧。”
两人便进屋围着外婆那个小小的电暖器坐下了,橘红色的暖光映着他们的脸庞,空气里只剩下电暖器吱吱的电流声。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罩在其中。
良久,狄雄的声音突兀地划破了寂静,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沙哑:“笑笑,我听说你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女儿……我也离了。”
石笑心里猛地一惊,你也离婚了?那为什么晚上飞哥当着所有人的面提起你老婆杜婷时,你默认不语?一个冰冷的念头窜出来:莫非是听说我单身了,现编来骗我的?
石笑不语,故意慢慢地抬头,然后盯着狄雄的眼睛,眼神里清晰地写着“我不信”,把刚才的心里话用眼神传递之后又垂下眼帘,继续沉默地盯着炉光。
狄雄像是被她的眼神刺中,急急地解释:“我跟杜婷真离了!就是……现在还住在一起……笑笑,你相信我,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处理干净,给你一个交代。”
两人沉默了许久,狄雄沙哑地开口:“笑笑,有些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他搓了把脸,不敢看石笑的眼睛,“不怕你笑话,我离了两次婚,有两个女儿。”
“那杜婷?”
“杜婷……她是第二个。”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第一个老婆,是家里安排的。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我爸和我那个继母……死活看不上她,天天闹,变着法地搅和。”
石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下文。
“后来呢?”石笑轻声问。
电暖炉照得狄雄的脸红黑红黑的,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跟杜婷……怎么开始的,我都觉得荒唐。”他声音干涩,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我刚离婚没多久,跟我爸爸做生意,手里也算有点钱。刚好她前夫去世了……跑到定良找我,她那会儿在吸那个……小麻。”
“小麻”两个字,他吐得很轻,却像一块冰砸在石笑心上,让她脊背瞬间绷直。石笑只听过大麻,这个词语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只是感觉那是一种遥远而罪恶的东西。
“你想想她一个人跑到定良老家找我,让我救救她,死活要跟我在一起,她那会有时候发起疯来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擦一整天的马桶……我真的是很可怜他”。
“后来……她怀孕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孩子太小,我那时候……也真是昏了头,想着或许有了孩子,她能收收心,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日子?而且,她跟我爸和继母相处得很好。”
石笑对他口中的“小麻”感到本能的恐惧和排斥,但看着他此刻痛苦的神情,那恐惧又奇异地转化成了对他过往遭遇的一丝心疼。
“结果呢?”狄雄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被生活愚弄后的无力感,“女儿从出生到现在,她没带过一天!真的,一天都没有!孩子还没满月,她就嫌哭闹烦,直接丢给我妈了。她呢?成天在外面打麻将……家?对她来说就是个旅馆。”
“打麻将”这个词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石笑记忆的锁孔,粗暴地转动,开启了那扇她试图永远封存的门。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前夫彻夜不归的无数个夜晚。她太熟悉那种滋味了——等待的焦灼,信任的崩塌,以及最终心如死灰的冰冷。
原来,他也经历过这种被赌博蚕食家庭的痛苦……
一种尖锐的、近乎疼痛的共鸣,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她的心脏。她之前对狄雄的种种审视和怀疑,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泄洪的出口。她几乎是立刻,就将狄雄代入了自己曾经那个无助、绝望的位置,而杜婷,则完美地扮演了她前夫那个冷漠的、沉迷牌桌的角色。
这种强烈的代入感,让她先前筑起的理性堤坝悄然松动。她看着眼前这个倾诉着不幸的男人,滤镜之下,他不再是那个可能有问题的讲述者,而是变成了一个和她一样的、被婚姻亏待的“受害者”。他们仿佛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共同面对着名为“赌博”的敌人。
“他和我一样……我们都被打麻将的人伤害过。”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疯狂滋长。同情如同汹涌的潮水,漫过了警惕的礁石。她甚至下意识地为狄雄找到了更多的“合理性”——他之前的隐瞒,或许是因为难以启齿的伤痛;他此刻的倾诉,是一种饱受折磨后的坦诚。
在这一刻,石笑不是败给了狄雄的演技,而是败给了自己过往的伤痕。她内心的缺口,被狄雄精准投递的“共同苦难”填满了。她仿佛在拯救当年的自己,而接纳和理解狄雄,就成了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
这致命的共鸣,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向着那个精心编织的陷阱,又迈进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眼眶泛红,不是装的,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妈年纪那么大了,还得帮我带着两个女儿……我心里……我心里愧得慌!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一个人,要守着店,要养孩子,我还要防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给我惹出什么天大的麻烦!”
石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之前那份因为他隐瞒离婚状况而产生的不信任和疑虑,在此刻被他这汹涌的、细节饱满的“痛苦”冲刷得摇摇欲坠。她看到的不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子,而是一个在失败婚姻里挣扎得筋疲力尽的男人。
她心里那片防备的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同情,如同温热的泉水,从缝隙中汩汩涌出。她甚至开始不自觉地为他的过往找补——也许,他真的是遇人不淑,被杜婷那样的人拖累了呢?他独自抚养两个女儿,还要经营生意,确实不容易。
“都过去了……”石笑轻声说,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安慰他,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她看到他如此坦承最不堪的往事,那份“真诚”,在她这里,暂时压过了一切理性的提醒。
二十年前的旧影,带着温情的面具重新出现。姐妹们,你们觉得此时的狄雄,有几分真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我也离婚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