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恒温箱的灯管彻底坏了。
我抱着 XY-0 去后勤处报修,师傅摇头:“型号太老,停产了。”
我“哦”了一声,转身把它放在窗台。
第二天清晨,叶片全部掉光——只剩一根光秃秃的茎,像被谁掐断了脖子。
我把枯萎的根团连土倒进水槽,拧开水龙头。
泥水打着旋儿被冲走,我盯着看,直到下水道里只剩空洞的回声。
导师把我叫去办公室,递给我一张红头文件:
“林叙在高黎贡山提交的样地数据全部作废,所里决定重新派人补采。”
我点头,听见自己声音像砂纸磨过玻璃:“我去。”
导师皱眉:“你状态不好。”
我笑了笑,把文件折成四折塞进兜里:“正好去散散心。”
出发那天,北京零下七度,我把羽绒服留在宿舍,只穿一件薄卫衣。
机场广播循环播放延误信息,我坐在登机口,手里攥着那张改签过的机票——
昆明→腾冲,日期 3 月 21 日,春分。
起飞前,手机弹出一条邮件提醒:
【主题:Re:Re:Co-author Agreement】
【发件人:Lin Xu】
【内容:——】
空白,像雪地里被风抹去的脚印。
腾冲的雨季比往年早。
我背 35 升包,穿过大雨滂沱的县城,鞋底磨破,泥水灌进袜子。
护林员换了一个,说之前的调去别的片区。
我拿出林叙的照片,新护林员瞥了一眼:“见过,半个月前进山,没出来。”
他把对讲机递给我,频道里只剩电流的沙沙声。
我沿着等高线地图的虚线往里走。
第三天傍晚,雨停了,山雾升起,能见度不足十米。
在一处断崖下,我找到他的帐篷——
帆布被风撕成条,支架折断,像一具被解剖的骨架。
帐篷里散落着空标本袋、半包受潮的烟、一本被雨水泡烂的速写本。
我蹲下去,翻开最后一页,铅笔字迹早已被晕染成墨团,只能辨认出最后两个字母:
——M 和 L。
夜里,我缩在帐篷残骸里,头灯电量耗尽。
黑暗像一堵墙,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那一刻,
显示无信号,却有一条未读语音。
播放键在指尖颤抖。
沙沙电流后,是他沙哑的声音:
“知夏,如果我回不来……把 LX-0 埋在这里。”
语音戛然而止,像被人掐断了喉咙。
第四天清晨,我在断崖另一侧发现一株不到二十厘米的小银杏。
叶片被雨水打得透亮,叶柄上缠着一圈极细的红铜丝——
和我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模一样。
我跪下来,用手刨开湿软的腐殖土,把 XY-0 的枯根埋进去。
泥土沾满指甲,我低声说:
“你走吧,我替你守。”
下山那天,雨又下了起来。
我走到塌方口,回头望了一眼雾中的山脊。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路。
只有那株小银杏,在雨水里轻轻摇晃,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
回到北京,我把速写本的残骸一页页拆开,用镊子夹起能辨认的碎片。
其中一片,刚好是他画的半棵望天树。
我把碎片贴在新的记录本扉页,空白处补全另一半——
树顶没有叶,只有一只空鸟巢。
下面写:
【观测人:许知夏】
【状态:永久缺测】
五月,银杏大道重新抽芽。
我把 LX-0 的空盆摆在阳台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浇水。
室友看不下去:“它已经死了。”
我笑笑:“我知道。”
可我还是浇,像在给一段再也不会发芽的记忆浇水。
六月,我收到一封挂号信。
邮戳:腾冲。
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
雨后的断崖,一株小银杏旁,多了一块手工木牌。
木牌上刻着:
【LX-0,2025.3.21,春分】
落款:L.X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句话:
“我把剩下的半句留在这里,你路过时,替我读完。”
我把照片贴在恒温箱的玻璃门上。
箱里空无一物,灯管不再亮。
但我每天仍打开一次,对着空气记录:
【0 cm,0 g,0 叶绿素】
【备注:缺测,持续缺测】
七月,我把研究生志愿改成了生态学。
导师问我原因,我答:
“有人把坐标留在了山里,我得去把它找回来。”
出发那天,我把那枚褪色的红铜丝戒指缠在 LX-0 的木牌上,
一起埋进了银杏大道最老的那棵雄株下。
土壤很硬,我挖得指甲断裂,血滴在根系间。
我对着空洞的树洞轻声说:
“林叙,这次换我等你。”
后来,每年的春分,我都会回高黎贡山。
在同样的断崖,为那株小银杏浇水,记录它的高度——
第一年 23 cm,第二年 28 cm,第三年……
它长得很慢,却一直在长。
就像我的想念,
在无人应答的雪线以上,
一寸一寸,
倔强地,
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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