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篆屏住呼吸。
他百密一疏,竟然忘了伪装口音。
他在金陵长到十岁,通晓金陵口音,之后在京城十几年,官话极好,金陵口音反而疏远了。
但顾雪辰,从小长在南京……顾篆心思一转,已道:“家父曾在京城为吏,一直教臣学官话。”
这也是实情。
顾雪辰的父亲细论起来,还和父亲镇国公同宗,但早已极为疏远,不过看在同姓的缘故上,顾雪辰之父曾在京城当过一段时间小吏,后来因病故去,母亲才浣洗衣裳为生。
萧睿也不再追问,之后便和他们淡淡聊了几句南京的官场情况。
第二日,有暗卫禀告萧睿:“陛下果然所料不错,他们三人俨然以顾雪辰为首,那二人对顾雪辰颇为信服。”
顾雪辰。
萧睿眼眸沉沉,若是所料不错,这些布局,恐怕都是出自顾雪辰的筹谋。
心思缜密,洞悉朝局,还不被官位权势所诱,一心隐藏在旁人之后。
差点连自己都被骗过去。
萧睿垂眸。
可惜的是,匆匆一见,甚至未曾看清这位顾大人的长相。
萧睿站起身:“按照制度,他们三人何时出京?”
“按照制度,三日后这三位大人就要返回南京了。”
*
内阁重地,看到皇帝来此,门畔的小官一惊,忙跪地道:“拜见陛下。”
阁中几个大臣也纷纷离坐,拜见,萧睿寒暄几句,让他们下去了。
“朕有事和你商议。”萧睿坐定,将折子递给邓彦:“你看看这几个折子。”
“这都是前些时日南京预防决堤的折子……竟然写了这么多吗……”邓彦认真看过那田亩册子,后背不由一阵冷意:“这折子臣之前看过,并未多想,但如今瞧见这田亩册子,却觉心惊,册子上并未写明具体位置,若真的决堤,淹了田地,朝廷便要按规定补偿被淹百姓只多不少的田亩……
但堤坝两岸被淹的田亩究竟是谁的?
既然无据可查,那还不是南京的官员说了算。
“今年南京虽有汛,但那河堤……是五年前修的……应是很牢固……”
邓明彦顿了顿。
五年前,丞相尚在,但身子已渐渐透出病弱。
南京的堤坝,是他强撑病体,排除万难修建妥当的……
若堤坝真的出事,除了贪百姓的田亩,恐怕背后之人,更有大文章要做。
邓彦心头泛起恐惧:“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若南京出事,恐怕朝廷生乱。”
萧睿眸光深邃冰冷,他沉声道:“金川河堤坝不能塌。”
“所以……朕准备三日后,亲自去南京一趟。”
内阁侧殿茶室,两个小太监在低声商量:“陛下……还喝从前的茶吗……”
从前……
是三年前了……
三年前,顾丞相在内阁时,陛下总来此地,也是如同今日这般,不打招呼,心血来潮就来了。
只是那时陛下唇角总含了一丝笑,不似如今,眸孔里一丝温度也无。
来时总给丞相带些御膳房刚出炉的点心吃食,连他们都跟着吃了不少。
他们还记得,有一次陛下说到了南戏,而他恰好是戏班子长大的。
陛下顿时来了兴致,非要让他现场唱一曲。
他涨红了脸不知所措,顾丞相劝阻解围道:“哪儿有在内阁唱戏的?陛下不要名声,人家还不愿同流合污呢……”
说话时,丞相眉眼含了薄薄的笑。
他还记得丞相的笑意,也记得他斗篷上淡淡冷松香。
一阵冷风掠过,那似有若无的松香从此无影无踪,无处可觅。
三年了……
那段时辰却好似就在昨日。
“陛下从前就爱喝玉叶长春,还是泡那个吧,手脚稳重些……”
萧睿接过茶,轻轻抿了。
邓明彦神色怔住。
一国之君,亲自去南京?
虽说南京堤坝的确是大事,但也不必劳烦陛下亲临吧?
只要能派一个官位尚可的钦差,也能镇住那些人……
邓明彦道:“陛下亲自坐镇,南京定然不会生乱,查起背后缘由也方便,但朝政繁多……”
“不是还有你吗?”萧睿道:“这次除了查案,朕还想查一个人……”
一个尚未看清面庞的小官。
他在刻意隐藏自己,但似乎有某种引力,引得萧睿想要一探究竟。
邓明彦了然,萧睿决定的事情,他也劝不了,于是拱手:“京城之事臣会尽心,时时向陛下禀告。”
萧睿起身。
双眸凝视海棠花。
案不可无花,居不可无琴,寝不可无香。
那人……向来讲究。
*
转眼到了三日之后。
戚栩和于溪自从知晓了陛下要亲去金陵,且要他们陪同侍奉,登时欣喜若狂,这两日置办行头就花了不少钱。
还修书几封,通告全族。
顾篆知晓京城处处是萧睿眼线,自然不能太过沉稳。
也尽量模仿着二人的行为,一脸“我乃陛下宠臣”的荣幸,走起路腰杆都直了半分。
实则心中揣摩,既然萧睿亲至,恐怕南京之事,牵连甚广。
陛下出巡南京一事,不算高调,一行明面上只有近百人,除了明面上的五十个侍卫,便是侍奉的太监宫女,御厨,太医,以及十几个陪侍官员。
但也不算低调,出京的路已连夜被清理出来,如今四海承平,地方归心,沿途的官员自然战战兢兢,萧睿所行之处,连个苍蝇都不放过。到金陵一路,几人骑马前行。
顾篆思索着心事,在马背上心不在焉。
如果只是南京官员和豪族勾结,想要贪图百姓田亩,萧睿自然不必跑这一趟……
他又想起出京的禁卫……
恐怕……他们不止是贪图那些田亩……
金川河堤坝成功修建,算是萧睿掌权后第一大要事,也是新政的门面。
若是决口,定然会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
但萧睿如今已威加四海,会是谁不知死活,还敢在此时挑衅萧睿?
萧睿坐在车驾中,掀帘,定定望着远处骑马的背影,若有所思。
顾篆回头,是冯公公笑着的脸:“顾大人,陛下宣你过去呢。”
顾篆望着冯公公,轻轻颔首。
王公公和冯公公也是御前的老冤家。
王公公是陛下尚是皇子时就跟在身边的心腹,知根知底,对他和萧睿所经之事甚是了解。
若是他跟来,那就惨了。
顾篆定然更要紧绷心神,时刻不能松懈。
冯公公则是萧睿登基后选出来的人,因此顾篆面对冯公公,并无面对故人的紧绷,略点点头,翻身下马,走到离御轿三步远的距离停下,躬身等候冯公公通传。
片刻,冯公公就过来:“大人,陛下命你到车中详谈呢。”
顾篆一怔。
冯公公已经掀起轿帘,顾篆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进。
车轿甚是宽敞,红木茶几摆在柔软地毯上,萧睿坐在桌案后,似是在看奏折。
顾篆进去请安后就始终垂头跪在地上,只将后脑勺留给萧睿。
上首的人许久都未曾开口,但顾篆能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始终如剑般牢牢贴在自己身上。
顾篆定定神,打算开口时。
终于听到头顶上方传来萧睿沉沉的声线:“一个从未觐见过朕的小官,竟然如此守礼知仪,顾大人,京城的四五品官员,都不及你。”
顾篆一愣。
大约是他未曾上车前,萧睿已经盯上他了。
他身为国公之子,又早早入了官场,礼仪早成了骨子里的一部分。
方才行礼他一气呵成,却没想到顾雪辰身为一个六品小官,面对陛下,怎会如此流畅从容?
这倒是给顾篆提了个醒,他总想着莫要在大事上显露才干,但举手投足流露的细节,却是最难伪装,最容易露馅的。
顾篆强笑道:“陛下谬赞了,陛下天威,臣甚是敬仰,都是按当时入朝为官时教授的礼仪。”
一个恍神,萧睿唇角的笑意似是消失了几分。
萧睿沉静望着他,突然开口道:“顾雪辰。”
顾篆一怔,忙道:“臣在。”
萧睿起身,走近顾篆,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样:“朕瞧着方才他们叫你了两遍,你都置若罔闻。怎么?年纪轻轻耳力不好?”
顾篆:“……”
他刚重生三个月,平日在官场同僚都是官职相称,母亲平日叫他大郎,二郎哑巴不会说话……
还真没人叫过名字。
他知晓萧睿生性多疑,但万万没想到,三年不见,竟如此可怕。
顾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
他又能疑他什么呢?
借尸还魂?
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又怎会有人相信?
顾篆面色平静,笑道:“方才臣在马背上有几分走神。”
“哦?”萧睿走近,审视顾篆:“顾大人心事很重啊?”
鼻尖隐隐萦绕熟悉的龙涎幽香,虽已过三年,但对于顾篆,却只相隔三月。
顾篆垂眸:“臣是想着,南京若是决堤,恐怕要生乱,陛下离京,想必京城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看了,让顾卿当这六品官,真是屈才了。”萧睿围着他踱了几步,也不知是赞赏还是讥讽:“顾大人该进内阁,和朕朝夕相处才是啊。”
顾篆头皮发麻,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萧睿处处试探他。
顾篆干笑两声:“内阁重地,陛下莫要取笑臣了。”
*
谁都没曾想到,萧睿刚离京不久,南京长十里的金川河堤坝,最东的一里已经在萧睿离京当夜堤塌决口了。
南京巡抚张宁倒抽一口冷气:“陛下要来,你还敢动手?”
南京布政使王景委委屈屈:“大人,此事真的不怪在下啊……我今日刚知晓陛下要来,那堤坝,前日夜里就炸了……”
张宁沉默。
他也是刚知晓陛下要来的消息。
陛下这次说来就来,京城的人快马加鞭,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王景瑟瑟发抖:“大人,陛下后日就要到南京了……这……如何交差啊……”
“你问的是和谁交差?”
王景哽住,堤坝坍塌,和陛下难交差,但上头的命令是金川河十里长堤,最少炸毁五里堤坝,如今才毁了一里,他也的确难以交差。
“天灾如此,我们又能如何?”张宁面不改色,低声道:“把储存的火药都处理妥当,陛下来了,自然不能再动手了,还有,最近莫和那些豪族大户见面,但要稳住他们,还有那些受灾百姓,该抓的抓,该安抚的安抚,先避避风头,等陛下走了再说……”
“不管如何,陛下御驾临幸南京这几日,万万不能出差池。”
王景会意:“在下都明白。”
*
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南京的高官皆在渡口接驾。
天色阴沉,陛下面色也如天边阴云,让人望之生畏。
决堤一事,非同小可,王景战战兢兢抬头,萧睿眼眸中的冷光压在他身上:“可查清决堤缘故?灾民可有安抚?”
“安抚了……安抚了……”王景忙道:“回陛下,臣亲自去江边安抚了百姓,也会将受灾百姓一一造册,决堤是因了今年春汛雨大,又恰逢雷雨天,天意如此,臣也痛心无奈……”
众臣跟在王景身后,纷纷请罪。
萧睿让他们平身,安抚了几句,之后入座开宴,不再提起受灾之事。
一时间,官员们都松了口气。
萧睿身侧,是张宁和王景两大南京高官,萧睿的陪侍官员和南京官员按照官位,依次排列,坐在下首。
顾篆身为六品官,本不配在此地,众人看在他陪侍陛下,给他安排了阶下中前的位置。
张宁笑道:“臣仓促间只备了当地名菜,今夜的菜肴皆是金陵菜系,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菜系极为精细,有一个年轻的少年站出,笑着谈起满桌珍馐:“陛下,金陵被称为鸭郡,这桌菜也是以鸭为主,这是桂花鸭,也叫盐水鸭,皮白肉嫩,鲜美可口……”
张宁端了酒杯,笑着引荐道:“臣犬子张文宣,陛下有任何差遣,都是犬子的荣幸。”
灯火摇曳,觥筹交错,顾篆遥遥望了一眼坐在上首的萧睿,因离得远,根本听不清他在和张文宣说什么,只瞧见他面上似含了一丝笑意。
一个贵气天成,一个眉眼肆意。
萧睿的声音低沉,依稀听到他对那公子道:“朕来南京,没曾想倒是和你一见如故。”
烛火和月色朦胧交织,这一刻的萧睿如此陌生。
顾篆不由想到了第一次见萧睿时,他疏离冷僻的模样。
他一直以为,萧睿内心若冰冻三尺之深湖,许久才能融化一寸冰。
不是的……萧睿也会和初见的人笑着飞觞传盏,品花赋诗……
月色空明,那道身影此刻遥不可及,甚至,似乎从来未曾靠近过。
顾篆移开眼眸,都是上一世的事了,若非阴差阳错,自己早已魂飞魄散。
算了。
何必在意这些,本就没有丝毫意义。
顾篆默默喝下杯中酒,舌尖泛起一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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