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煦和林沛雨的缘分,说起来是在九年前。
他们两人其实是大学校友,只是林沛雨学的法律,明煦学的商科,专业不同,课也不在一块上,理论上毫无交集。
明煦高三那年遭遇了一次惨烈车祸,导致胫骨平台粉碎性骨折合并腓总神经损伤,需要长期坐轮椅。他整个人都变得相当阴郁、低沉、自怨自艾,不想社交,往日的朋友也不想见。
他本应该休学一年,但他的父母担心他整天窝在家里精神出问题,便百般游说他正常就读。
明煦不想让父母失望,于是坐着轮椅报了到,寝室被特殊安排在了宿舍楼的一楼,不用爬上爬下,却离群索居、独自居住。
他和谁都不太熟,也和谁都说不大上话,班级同学只知道自己班有个“残疾人”,他们会根据辅导员的要求分组帮助他,可他们眼神和言语中流露出的可惜、可怜、同情却让明煦感到不适。
糟糕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秋季校运会开幕,各班级组织足球队参加比赛,突然有一天,班长孙成乐和几个同学冲到他的宿舍,不由分说地扛起他的轮椅,一边喊着“走,明煦,校足球比赛,我们踢球去吧”,一边将他往宿舍楼外带。
让瘸子踢足球?
有病吧。
也不知道是哪个神人给孙成乐想的主意,头脑简单的孙成乐还真就采纳了,一群同学把明煦扛到草坪上,将他摆在球门线前,还给他递上一副手套。
“你就好好守门,他们不敢动你。他们要敢动你,你就从车上摔下来,我们就会围着裁判要红牌。你记住,别真摔,但演得真一些,其他的交给我们。”
明煦听完后简直傻了,那个年头还没有“魔法攻击”这种说法,但是他的同学们无师自通,不仅从余华和史铁生那里得到了灵感,还将它进一步发扬光大。
明煦想拒绝已经晚了,他的那群同学将他摆在球门线前,不让他走,还教他怎么摔才更加逼真。他当时觉得地上如果有条缝,他一定就钻下去了,可是没有,他不得不直面现实。
他们班靠着这手“魔法攻击”在足球比赛中所向披靡,不仅晋级了16强,还成为了校园神话。其他班的同学提起他们班来纷纷表示要“打折守门员的腿”,可惜守门员本就不良于行、无法选中,身体力行“你打我啊”。
没有人再纠结他是个“残疾人”,甚至因为他是“残疾人”,反而骂得更凶。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明煦突然想通了。
他开始好好吃饭、好好做复健、好好生活。那些拧巴的、纠结的、倔强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被剥离开来,他试图恢复成了以前那个自己。
明煦后来想自己大概真的有点什么大病,别人把他当残疾人,他就自怨自艾;可别人不把他当人的时候,他又可以了。
后来他们班的足球比赛止步八强。八进四那场的对手是隔壁公管学院的,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两个残疾人,一个充当前锋、一个充当门将,用魔法打败魔法。
明煦被气笑了、也被逗乐了,对面残疾人开着电动轮椅就带球冲进了他守的门里,明煦看着对方进球后的第一反应是,我为什么不整个电动的。
运动大概真的能让人分泌内酚酞,阳光一晒,活力四射。
经此一役,明煦觉得自己宛如一株在阳光下倔强生长的野草,他决定谢谢孙成乐,结果孙成乐傻乎乎地摸着头,笑得露出八颗牙齿。
“我这是有高人指点。”
“高人?”
“法学院一个同学,叫林沛雨,我和她同在辩论社,她是宣传部,我是外联部。之前组织辩论赛的时候无聊,我就和她聊了几句,正好说起你,是她给我出的主意。”
这是明煦第一次听说林沛雨,他们互不相识,全靠中间商孙成乐提供些只言片语的消息。孙成乐和林沛雨也不算太熟,他们只是刚好同在辩论社,又刚好都作为大一新生参与现场组织工作。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后来明煦跑去听了好几次辩论赛,他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其他同学一门心思抢前排位,他则专门挑后排靠近功能室的座位。
辩论赛的主会场是个可容纳三四百人的小厅,功能室位于小厅的最后方,宣传部的人就窝在那个小厅里播放ppt,有的时候是个扎马尾的女生,但更多的时候是林沛雨。
一开始马尾女生和林沛雨交替出现,有的时候一晚上有4场比赛,马尾女生值守两场、林沛雨值守两场。再后来大一新生对社团的新鲜感被日常琐事消耗殆尽,马尾女生许久不见,总是林沛雨一个人在现场。
某一个比赛日,明煦早早的到了现场,场馆里还没什么人,宣传部的部长在和林沛雨说事儿,他挨得近,正好听了全程。
那部长说:“其他小朋友都退社了,之后几个比赛日就只能你和我一起守现场了,辛苦你了。”
林沛雨摇摇头,颇有侠女风范地安慰道:“没事儿的学姐,也就候场的时候忙一些,比赛开始后就好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里亮晶晶的,嘴角弯起一点弧度,笑得极具传染力。
后来看比赛的时候明煦就会频繁地回头张望功能室,好几次林沛雨都站在功能室门口,靠在门框上专注地看比赛,听到有趣的地方还会跟着笑出声。
决赛那天先来了场表演赛,辩题是孙悟空和猪八戒哪个更值得嫁,参与表演赛的院辩们抛弃了往日严谨的三段论结构,走起无厘头搞笑风格,全场欢声笑语,林沛雨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看着她的明煦不知不觉中便也跟着笑了。
笑着笑着林沛雨突然看着他说了一句:“同学,你很喜欢看辩论吗?看你每场都在。”
突然被叫破的明煦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让林沛雨知道自己是专程来看她的,他支支吾吾,想要迅速想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未果,只得勉强应了声“嗯”。
林沛雨就问:“你是孙成乐他们班的吧。”
明煦就答:“嗯,你知道我?”
林沛雨:“孙成乐说他有个朋友骨折了,还说他总是闷闷不乐。”
明煦:“是你给他出的主意吧,把我扛去了足球场。”
林沛雨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声悦耳动听,是18岁少女的青春洋溢与明媚张扬,她说,“你一定听说过余华和史铁生的故事吧。”
“嗯……”
于是他们聊了起来,多数时候是林沛雨在说、明煦在听。林沛雨博闻强记,看了很多书、也有很多人生感悟,她会从余华讲到莫言,又从王尔德聊到张爱玲;有的时候上一刻还在说春秋五霸,下一秒就聊起了圣娼二象性。
话题如此跳跃,但明煦一点都不觉得怪诞,他认真地听,一次都没有打断。
台上的表演赛临近尾声,林沛雨返回功能室前冲明煦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说:“没事的,生命的低潮期是暂时的,它正在过去,你也即将重生。”
它正在过去。
你也即将重生。
少年心动许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未曾留意,情不知所起,发现时已一往情深。
表演赛的最后一排,无人看到的角落,两个陌生的灵魂不断靠近、又一触即分。明煦沉默地坐在轮椅上,安静待了一会儿,等到宣传部的部长跑到功能室接替工作,等到总决赛开始、推进、结束,等到满场的师生全部散去,他也再未见到林沛雨。
他们没来得及交换联系方式,但那些怦然心动的瞬间却如梦似幻,它们镌刻在明煦的心上,令他辗转反侧、兀自难忘,更让他从心底深处滋养出一种渴望与期待。他想要尽快康复,他想要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站在林沛雨的面前。
于是,明煦开始努力进行康复训练。
复健的三年非常痛苦,他跌倒了无数次,又一次次的爬起,等到他终于能跑能跳像个正常人一样时,大学四年也即将落下帷幕。
明煦想找机会接近林沛雨,他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慢慢相识相知,等到时机成熟他再表露心意。
然而有一天,明煦偶然在图书馆前的大草坪遇上林沛雨的,她和她朋友在一起,两人正在探头张望草坪上拍婚纱照的新人。
这段时间大四学生都忙着毕业答辩,林沛雨也不例外,她和她同学的脸上满满都是疲惫。
那个女生说:“好浪漫啊。”
林沛雨就用奇怪的表情看她:“咦?你都学了这么多年法律了你还会觉得浪漫啊?”
“哈哈我懂你意思。”
“没学法律之前觉得浪漫,学了法律之后只会想到婚前财产公证了没。做人还是别太相信爱情了。”
“懂,案例看多了是这样的,还是先努力赚钱吧。说起来,怪不得你拒绝了隔壁班那个谁。”
“求你别说了,我真的跟他不熟,大学四年我跟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这种情况下他说他喜欢我,我只觉得惊恐。”
“讲不定人家暗恋你很久了呢……”
林沛雨后来又说了什么明煦没有听见,她和她的同学边走边聊,渐渐地便看不到身背影了。明煦收下想要上前的脚步,兀自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觉得头有些晕,刚康复的双腿隐隐作痛。
这一踌躇,往后他便再也没见过林沛雨。
毕业季的大家都太忙了,学生们不怎么来学校,他与她的关系充其量只是校友,不怎么熟,连交换姓名联系方式都未曾有过。
他们好像很近,近到是同学、是校友;他们好像又很远,表演赛那天的只言片语,已是他们之间全部的交集。
明煦骨子里的拧巴似乎又卷土重来,他想问林沛雨为什么不相信爱情,又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她信不信关你何事,你又是她的谁。
少年不可得之物终成一生魔障。
大学毕业后明煦在家里的安排下远走英国进修,水了个硕士学位,日子过得寡淡如水。他在伦敦吃不好睡不好,连水质都硬得糟心,这些身体上的痛苦缓解了精神上的拧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曾经坐轮椅时候的状态,那些自以为被林沛雨治愈的东西其实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体,他依然是个病人,只是伪装成了正常人。
他通过孙成乐查到了林沛雨的个人账号,悄悄观察她的生活、她的情绪、她的思想。他看到她经常出去旅行,走到一个地方就会去拍当地有名的石头,有的时候会配上自己的心情或想法,有的时候就只是孤零零的一张石头照。
有一次,林沛雨去看了一个什么展,入口的第一个展区摆了一堆孩子们的诗作,其中有一页只有两句诗。
我两手空空,
却能打败风。
林沛雨给了这句诗一个特写,歪歪扭扭的字迹十分走心,林沛雨发了个微笑的emoji,说「真好,是我写不出的文字」。
明煦一下子愣住了。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林沛雨说话时,林沛雨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它正在过去,你也即将重生」
那一刻,他想要回国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他决定拼尽全力争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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