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即使已经驶离了半个小时,林墨仍觉得那冰冷的气味如影随形。副驾驶座上的苏念已经停止了哭泣,或许是哭累了,或许是止痛针开始发挥作用。她歪着头靠在车窗上,右手腕包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固定着支架,看上去脆弱又可怜。左手里还紧紧攥着医生开具的一叠单据——破伤风针、狂犬疫苗、伤口清创缝合。
林墨的目光掠过那刺眼的白色,又迅速移开,专注于前方的路况。她的思绪却不像她的驾驶技术那样平稳。
她竟然答应了。
当苏念用那双湿漉漉的、盛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望着她,提出那个近乎荒唐的请求时,她脑中理性的警报尖锐作响。收留一个仅见过几面、生活一团混乱的“学妹”?这完全违背了她多年来构建的生活法则——有序、独立、界限分明。
拒绝的理由可以有一百条:不方便,不合适,她需要静养,可以送她去酒店,甚至可以联系她姐姐苏晴……
但当她看到苏念手腕上缝合后依旧隐隐渗血的伤口,听到她提起“黑客”时声音里残余的颤抖,那句冰冷的拒绝卡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个简短的“嗯”。
麻烦。这绝对是个天大的麻烦。
车子驶入她居住的高档公寓地下车库,冰冷的白光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停稳车,林墨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苏念试图自己下车,但左手抱着巨大的画筒,受伤的右手又使不上力,动作显得笨拙而艰难。
林墨沉默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触手之处,是女孩纤细的、微微发凉的骨骼。
“谢谢学姐。”苏念的声音很小,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讨好。
林墨没有回应,只是领着她走向电梯。电梯内部光可鉴人,映出两人截然不同的身影——一个一丝不苟,冷静自持,即使衬衫染血也难掩精英气质;一个狼狈不堪,色彩斑斓,像一只被风雨打湿了羽毛的雏鸟。
“滴”一声轻响,电梯到达顶层。林墨打开公寓门,一股清冷的、带着淡淡香薰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当苏念抱着她的画筒,小心翼翼地踏进林墨的家时,她几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与她那个如同艺术战场般的LOFT完全不同,林墨的公寓是极简主义的范本。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的家具,所有物品都摆放得如同经过精密测量,一尘不染,光洁的地板反射着窗外城市的灯火,空旷得几乎能听到回声。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设计精美的样板间,或者一个……不允许任何误差存在的实验室。
“画笔”似乎感应到了同伴的气息,从某个角落优雅地踱步出来,它看到陌生的苏念和画筒,只是高冷地瞥了一眼,随即注意力被林墨身上陌生的医院气味和血迹吸引,警惕地停在不远处。
苏念局促地站在玄关,不敢贸然前进,生怕自己鞋底沾染的灰尘会玷污这片圣洁的领域。
“客房在那边。”林墨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浴室在客房内部。东西……你自己整理。”她实在无法说出“把这里当自己家”这种客套话。
她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全新的、标签还没拆的女士拖鞋,放在苏念脚边,然后便不再管她,径直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试图冷却一下有些纷乱的思绪。
苏念换上拖鞋,抱着自己全部的家当——那个巨大的画筒和一个从医院回来路上临时在便利店买的、装着少量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的塑料袋,像个小偷一样,轻手轻脚地挪向客房。
客房和林墨的风格一脉相承,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书桌上空空如也,连一盏台灯都摆放得角度精准。苏念将画筒小心地靠在墙边,把塑料袋放在椅子上,然后才慢慢地坐在床沿。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打量着这个房间,干净,整洁,但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和她那个堆满画作、颜料、充满生命力的“窝”相比,这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苏念探出头,看见林墨正站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个家用医疗箱。她走到客房门口,却没有进来,只是将医疗箱放在门边的柜子上。
“医生开的药,记得按时吃。换药的东西也在里面,如果自己不方便……”林墨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可以叫我。”
“谢谢学姐,我自己可以的。”苏念连忙说。
林墨点了点头,目光掠过苏念放在墙角的画筒和那个寒酸的塑料袋,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林墨又回来了,这次手里拿着几件叠好的、看起来质地柔软舒适的家居服和一套全新的内衣裤。“干净的,你先将就。”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行动却细致得超出苏念的预料。
苏念接过衣服,触手是柔软的高级棉质感觉,上面还带着淡淡的、和林墨身上一样的冷冽清香。“谢谢学姐……”她鼻子又是一酸,连忙低下头。
夜幕彻底降临。
林墨坐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家里多了一个人。客厅里偶尔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苏念在用左手艰难地洗澡),甚至能隐约听到客房里的叹息声。
她的秩序被打破了。
这种感觉非常陌生,也非常……恼人。就像一首精心编排的乐章里,突然闯入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屏幕上的案件资料,试图将那个入侵者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些口渴,起身去客厅倒水。经过客房时,她发现门缝底下还透出灯光。鬼使神差地,她停下脚步,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动静瞬间停止,几秒后,门被拉开一条缝。苏念探出半个身子,她已经换上了林墨给的家居服,衣服对她来说有些宽大,更显得她身形单薄。洗过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上带着刚出浴的红晕,眼睛因为哭过和疲惫而有些红肿。
“学姐,怎么了?”
“没事。”林墨移开目光,落在她依旧小心翼翼护着的右手腕上,“伤口还疼吗?”
“好多了,就是有点胀胀的。”苏念摇摇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
林墨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房间内部。那个巨大的画筒依旧靠在墙边,但书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造型古怪的黏土雕塑,看样子是只抽象的小狗,旁边还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速写本和几支笔。像是不经意间,一点属于苏念的、带着生涩艺术感的痕迹,已经悄然渗透了这个冰冷的空间。
“早点休息。”林墨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
“嗯,学姐你也早点休息。”苏念乖巧地点头,轻轻关上了房门。
林墨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听到里面那个年轻女孩不安的呼吸和心跳。她转身走向厨房,倒水,喝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那丝莫名的烦躁。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试图重建属于自己的绝对领域。但空气中,似乎总萦绕着一丝不属于她的、带着颜料和洗发水清甜的气息。
躺在床上,林墨望着天花板。今夜发生的一切像电影片段般在脑中回放——柴犬凶狠的撕咬,苏念惨白的脸和涌出的鲜血,医院里冰冷的灯光,以及……此刻,睡在隔壁客房里的,那个巨大的、鲜活而又脆弱的“麻烦”。
她清楚地知道,从她点头的那一刻起,某些东西已经脱离了既定的轨道。
这个她精心构筑的、秩序井然的孤独世界,迎来了一个强硬又可怜的入侵者。
而未来会怎样?她第一次感到有些茫然。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林墨那套运行了二十八年的、关于生活和情感的严密法则,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痕。
裂痕的那一端,连接着一个名为苏念的,不确定的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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