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一走,舅奶奶和钟岩的交流全仰仗石漆。
显然老人家对她的好奇程度要高过她对老人的,所以多数时候,奶奶在问她在答。
老人一辈子的生活围着丈夫孩子热灶头打转,鲜少出过居住的村子,问出的那些话有时候不需要石漆转述,钟岩自己就能猜出方言的意思。
大概就是在问,她爸爸妈妈过得好不好?她在北京上几年级了?甚至关心,她外公外婆的身体都还好吧?
与舅奶奶聊天的过程里,钟岩发现她爸这些年回来过几次杨家村,只是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归家。而且,跟老家人既没报过喜也没报过忧。
钟岩意识到,舅奶奶完全不知道她爸妈早就离了婚,也不清楚她爸这几年根本不在北京工作,他的工作室早已迁到了敦煌。
父亲没有主动透露过的私事,钟岩自然也不会向外说。
能跟老人家说的,无非是她爸妈过得挺好的。这话不是假话,钟医生和颜教授,各自过得确实不错,职场风生水起,事业蒸蒸日上。
外公外婆的身体健康,相比之下,钟岩的爷爷奶奶却已过世,不管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心有戚戚。
钟岩说到她刚刚结束高考,舅奶奶来了兴致,跟她谈起了自己的孙子孙女。
舅爷爷舅奶奶也只有一个儿子,比她爸颜回还要小五岁,可生的女儿却比钟岩大了五岁,去年结的婚,夫家是省城人,孙女嫁过去后,和公婆一块儿生活。
舅奶奶叙述时,很是欣喜,夸她表姐嫁得好,户口从村里迁出去,以后生的孩子就是城里人。本来前年就要摆酒,舅爷爷过世,才推迟了一年办喜事。
钟岩默默算了下,心里略有些惊异,要是不延后,也就刚能够上法定婚龄。
舅奶奶说完孙女的婚事,又开始讲自己的孙子,与钟岩同岁,比他早出生了半年。
表哥初中毕业后,上了一年高中,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就辍学跟着他爸出去打工。想着走父辈一样的路,踏实在工地上干活,等以后当上包工头,手底下管着好些农民工。
老人家念叨着,钟岩难得回来一趟,却见不上她的表叔和表哥,父子俩的工程队在江苏一带施工,得到春节才能一家人团聚。
这顿午饭,吃得是有些迟。
婶婶从外面回来,想着不能光让客人吃凉菜,赶紧打开煤气,两个灶头同时开火,一个上面烧汤,一个上面炒菜。
总共四个人吃饭而已,圆桌上却满满当当地摆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盘子。
舅奶奶和婶婶不断地让钟岩这样尝尝那样尝尝。小姑娘的饭量不可能一下子变大,大人们见她尽了力,又把热情转移到石漆身上。
小伙子是钟岩的同学,还是他们本地人,重要的是能吃,长辈们看他的眼神都很亲切。
一顿饭下来,快要下午两点钟。
饶是石漆,站起身后也觉得撑得慌。
钟岩还惦记着石家院子里那十把椅子上正晒着的鱼面,打算跟舅奶奶她们告别,和石漆一块儿回长兴村。
老人家相当不舍,都说长姐如母,她家老头子和钟岩奶奶的感情很深。她嫁到杨家四十多年,两家一直左右相连地住着,不分彼此。
这道院墙是姐姐姐夫两口子都去了之后,村里一直做安全动员才砌起来的。
舅奶奶看着长这么大的钟岩,禁不住暗叹长姐两口子命苦。
儿子出息,娶的媳妇看不上她们这么穷的地方,更看不上没什么文化的公婆。
那年儿媳就要生产,老两口不远千里,带上精心准备了小半年的礼物,有给大人的,也有给小孩的。买最便宜的站票,第一次出远门去了北京,看望他们刚出生的大孙女。
可结果呢,没两个月就回来了。身上除了长途带来的疲惫感,还有满满的藏也藏不住的沮丧和无助。
夫妻俩倒是什么也不说,只小心翼翼地拿出孩子的满月照,高兴地让大伙儿都来看他们漂亮的小孙女。
舅奶奶还记得相片上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女娃的脸,白白嫩嫩,胖乎乎的。
一转眼,小姑娘都这么大了,又高又好看,走在路上她绝对认不出。怕是姐姐姐夫还活着,看着面前的亲孙女也不敢认吧。
十几年了,一直到他们死,颜家的儿媳一次没有出现在杨家村过,连带着她生的女儿也不让带回老家。
她一个没有血缘的外人气不过,说过几次大哥媳妇的不是,都被姐姐制止了。两口子还宽慰他们,说没关系,只要儿子孙女过得好就行了,他们在老家也能安心。
舅奶奶想把他们送到村口,老人家腿脚不便,被钟岩好说歹说劝在了家里。
小院门口分别,婶婶跟钟岩说了几句话,问她想不想进她爷爷奶奶的老宅子里去看一看。
如果想去的话,她爸妈那间屋的窗台板上有几块转,一个个翻开看一下,其中一块砖头的下面压着大门上那把铜锁的钥匙。
钥匙是她爸之前回来自己藏的,怕万一有什么事,他们也能进得去屋。
婶婶告诉完钥匙的事儿,又跟钟岩说,不进去也好,里头没啥可看的,该烧的全烧了,只剩几件空家具而已。
一年到头,房子的门窗都关着,里面的气味肯定不好闻。
钟岩向婶婶致谢,也没说自己会不会进去。
再次道别,她和石漆一块儿离开。身后传来关闭院门的声音,两人又一次走到了枣树下。
“不进去吗?”石漆轻声问她。“下次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进。”钟岩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要不要一起?”
“好啊。”少年跟在她身后,一起向窗边走去。
倒是很好辨认哪个房间是表婶口中她父母的卧室,因为两扇窗户中,只有一扇的窗台上摆着砖头。
钟岩翻到第三块,看到一把小小的钥匙,拿在手里,很轻。
顺利开了锁,钟岩把锁还挂在原来的锁扣上,轻轻推开了门。
大门是两扇制的木门,不算重。或许因为合页年久生锈,伴随着不断扩大的弧度,一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里面的气味的确不怎么好闻,背后的阳光照进来,不用鼻子感受,眼睛就能直接看到悬浮在空中的灰尘。
大门打开后,钟岩原地站着,发了一会呆。
石漆越过她,三步两步穿过堂屋,把屋子的后门也彻底敞开,好让空气流通。
此刻的自然光充足,不需要开灯便能看清整个室内。
跟院子和厨房里的泥土地不同,正屋铺了平坦的水泥地面。堂屋的正中位置,从房梁上垂了一根电线下来,电线的尽头接着一只老式的白炽灯泡。
钟岩站在屋子的这头,一眼能望见屋子的那头。
那头的门开得很高也很宽,隔着目测不止十米的距离,户外的光景被圈进了一只长方形空框,如同一副巨大的油画。
整个堂屋空荡荡的,唯一的家具是贴墙放着的一张八仙桌,和它下面的三条长凳。
桌子榫卯相契,看起来相当牢固,原本的红漆已有些褪色,许久无人使用的家私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钟岩没有去碰触这些岁月累积下来的尘埃,她不想,也不敢。
堂屋的两边各有一间卧室。其中一间的房门开着,应该是爷爷奶奶生活过的寝室。
和空落落的堂屋布置出奇得相似,卧室里最大的一样家具,是张老旧的木架子床。上面之前使用过的帷幔之类的物件已被一应移除,如今只剩下一张空床。
另有两只尺寸一样大的木头箱子,贴着墙上下叠放在一起。看外观,似乎比架子床的年份还要久远。不用打开,也能猜到里面应是空无一物。
房中再也没有多余的陈设。
在钟岩看来,这样的一间屋子不比家徒四壁好上多少。
两人回到堂屋。
钟岩走出来后,又转身把祖父母卧室的门掩上。
“还去那间看看吗?”石漆询问她的意见。
想必上了锁的那间就是婶婶口中她父母的卧室。虽说上了锁,但钥匙就插在锁上,只要她想,完全可以开锁进去。
“嗯。”钟岩没有犹豫,直接走上前,钥匙在手中转了半圈,房门打开了。
这间屋子,完全不是她心理预期中空空如也的样子。
尽管没有任何一件现代化电器,但她能想象出的各种家具,在这里应有尽有。
木床要比祖父母的那张精致得多,上面有各种雕花装饰。外表蒙了灰,但看得出,并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
和架子床一样“新”的,还有木头的床头柜、梳妆台、大衣柜、五斗橱、书桌、洗脸架。
钟岩猜得出,这里应该是爷爷奶奶当年为她父母准备的新房,一间并未有新人入住过的新房。
“这里的摆设都好熟悉啊,和我小时候的家里几乎一模一样。我们家那会儿的洗脸架就这个式样的,我当时矮,够不到脸盆,还不许大人给洗。我奶奶就把搪瓷盆放到院里的地上,让我自个儿蹲那儿洗。”
石漆的童年回忆无法引起钟岩的共鸣,她的视线被墙上的两个老物件所吸引。
屋子里的五斗柜上,挂着两个毫无二致的镜框。
之所以说完全相同,不仅是因为镜框的材质均是木板加玻璃,尺寸一样大,差不多四十公分见方,而且,甚至连里面展示的相片数量和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是你。”石漆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两个镜框,走到女孩儿身旁,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轻声对她说道。
那是张婴儿的单人照,只拍到胸部以上,鹅黄色的毛衣衣领上,点缀着手织的红色樱桃,惟妙惟肖。
钟岩也知道是她。
她和石漆应该没人是通过容貌判断,毕竟上面的婴儿才一个月大,尚未长开,很难从她的脸上看出与十七岁的钟岩相像的地方。
石漆根据相片出现的位置,作出了合理推测,而钟岩之所以能断定是自己,无非是外婆家的相册里有一张相同的而已。
随着她长大,外婆为她准备的成长相册越来越多,无论后来又添了多少本,永远第一本的第一张是这个婴儿。
连北京家里都没有的相片,钟岩没有想过,会在这间她从未生活过的屋子里,被自己的祖父母精心保存了这么多年。
因为太稀少了,同样的照片被洗印了两份,才勉强填满两个镜框。
上面的主题大多围绕满月展开。一个月大的钟岩,穿着同一件衣服,在同一家照相馆,轮流被不同的大人抱在怀里拍照留念。
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她爸爸和她的双人照,她妈妈和她的双人照。剩下一张三人合照,里头陌生的两个老人只会是她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
不含钟岩的照片也有,不多,两张而已,上面是她年轻时候的父母。
一张摄于秋天的落叶大道。
两人都穿着修身风衣,女子紧紧依偎着她身旁的青年。
一张摄于夏日的湖面小船。
下着阔腿牛仔裤上着格子衬衫的青年,手握木浆,挺立在船边,船上坐着的是同样花样年华的姑娘,一身大方得体的素色连衣裙,笑容明朗。
照片上的这对情侣,钟岩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也有着和他们基因上相似的脸庞。
陌生的是,这两张脸庞上的神情却是她记事后从未见过的轻舞飞扬。
石漆感受到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凝固,身边的女孩又切换回了生人勿近的状态,绝不可能主动交流。
他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我们回家吧。”
钟岩没什么回应,依然维持着抬头的姿势。石漆不知道,她凝视着的是镜框里的哪一张相片。她看着照片,他就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石漆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好在这回,钟岩没说话但也没拒绝,被石漆拉着带出了父母的卧室。
到了门口,石漆松开她的手,将钥匙按原来的样子,反转一圈。
锁好房间,钥匙依然留在了门上。
尽管被放开了手,钟岩依然跟着石漆。
石漆要去关堂屋的后门。旧时的大门都有门槛,钟岩站在门槛前,挡住了一扇门,他只好先关了另一扇木门,关好后,正准备让钟岩往屋子里退一点。
“石漆,”没想到钟岩先开了口。“我想去看看那棵柳树。”
石漆也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柳树,说了声好,刚关上的那半扇门又被重新打开。
钟岩没有等石漆的动作,径自往下走去。
这一排房子所在的地势较高,钟岩朝着柳树走去的泥地是一段下坡路。重力的关系,速度比平地走路要快了许多。
那棵柳树离他们有十几米远,石漆再望去的时候,钟岩已经到了大树的位置。
六月杨柳翠,那么粗的树干,自然愈加枝繁叶茂。从石漆所处的地方看去,钟岩仿佛置身在一面壮观的绿色瀑布前。
石漆没给她太多独处的时间,一路小跑下坡。
或许是地势的原因,整个一排的房子都没有砌墙围住后院。
站在树旁,从西往东扫视村屋,视野极其开阔。
钟岩家的房子被同排衬托得犹如“鸡立鹤群”,除此之外,屋后未栽种任何植物的空地,也跟其他户绿意盎然的菜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农村的柳树大多沿河栽种,这棵也不例外。
刚刚看不到的另一面的垂柳,不仅能随风摇曳绰约的身姿,还能将自己婀娜的影子倒映在水中,为原本平淡无奇的乡村小河增添了一些风致。
钟岩没有随石漆一块儿欣赏美丽的河面倒影,她静立在树下,回忆儿时父亲曾对她说过的话。他告诉钟岩,祖父母就被葬在这棵树下。
然而,这里却完全不存在钟岩认知里的墓地。
唯一的可能是那个矮矮的土堆,上面生了不少杂草,却没有墓碑。
难道这个土堆就是祖父母的坟茔吗?钟岩心中悲凉。
石漆走到她的身旁,看向她看向的地方。
农村长大的少年,心里清楚,柳树下的土堆意味着什么。
如果钟岩不想说,他便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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