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看那千鸟塔顶的金蟾九斗飞檐,是我们工部新设计的样式。”
内侍和禁军前呼后拥着蔚光帝,工部尚书蒋明齐从高举着黄罗盖伞的内侍胳肢窝底下硬生生挤到了蔚光帝身边,殷勤地介绍着工部这些天来修缮福灵寺的杰作。
一大团阴云密密织织罩在了穹顶,风也凝固了。蔚光帝被人群堵得闷,对蒋明齐哈巴狗般哈出的热气嫌弃地点点头。
帝王庞大的仪仗后跟着一串朝臣和女眷,直把守寺的小和尚看傻了眼,一百年来都没有这样大的阵仗了吧!宫里宫外的贵人几乎到齐了,这都是来看新修葺的福灵寺的吗?
女眷中,李照夜被荔贵妃虚虚拉着,正含笑环视着这座尚未完工的大乾第一圣寺,忽一瞥头,只见不知什么时候离席的晏醴竟然跟在了后面,她笑意一滞。
明明,在宫中乘马车时还不见她的身影,此刻却与圣驾一同出现在这?莫非,她早就来到了福灵寺?
此时,晏醴早就换下了隆重的朝服,一身素色的得体装束跟在人群中,并不打眼。
忽的,却远见淡黄色衣衫的端庄女子朝自己袅袅婷婷走来,欠身行一礼,便与自己并排走着,正是李照夜。
这李照夜之前在宴席上碰见过数次,却没搭过话,怎么她竟是朝自己而来?晏醴虽心中疑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听身旁之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似的:“县君怎么没穿朝服啊?”
“方才朝服被脏污了,所以就换了套衣饰。”晏醴状似无奈,徐徐道,“欸?我记得,刚才我被婢子泼湿时,李姑娘也是在的吧!”
李照夜自嘲地笑了笑,扶上额头:“害,看我这记性。只是刚才见县君似乎是从那寺庙后面出来,还以为县君有先见之明,早知道陛下会摆驾这福灵寺,所以早到一步提前梳妆呢。”
“我哪有那本事!不过着急去更衣迷了路。倒是……欸?李姑娘在此,怎的不见丞相夫人?”晏醴四下张望起来。
“我娘她……她身体不适,且先回府休息了。”
晏醴摊手,深表遗憾地抚上李照夜的肩:“上次我侯府家宴,丞相夫人就先行离去,都没给我个机会拜会一二。改日!改日本君亲自去相府探望夫人!丞相夫人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荣幸之至。”李照夜欠一欠身,看不出半丝情绪。
似乎,只有在提到丞相夫人时,李照夜才能短暂的失去高昂的姿态,便顾不上一贯的大家淑女做派。晏醴了然,满意地点点头。
李照夜真是个聪明人,平日里尽做得人见人爱的名门闺秀,看似与你亲热,实则半点不透风。与这种傀儡人打交道,最忌讳交心,更别说交浅言深。因为你看到的,还不足她的万分之一。
还未等话说完,突然,“轰隆隆”一阵雷鸣声乍起,如同要劈裂大地。然而这并不影响蔚光帝赏奇花的好兴致。
“陛下,奇花就是在前方那座还未修缮的破庙里发现的,马上就到了!”
蔚光帝的仪仗如同一条巨龙,金色的龙头在工部尚书蒋明齐指引下,浩浩荡荡向破庙前进。
倒塌的神像,砸碎的灰墙,荒芜的庭院,一朵紫色曼陀罗张开羽翼,凌于废墟之上。
蔚光帝俯下身,触摸它的紫瓣,细腻如缎,细细地看着,他笑起来,突然心中却有些惴惴,一时不知是哪出了问题。
“这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的?”蔚光帝这没征兆的提问惊了蒋明奇一个大囫囵,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难道要说,这里从前是关押朝臣内犯的不祥之地?不可不可!绝对不可!既然出了能令四海一统的奇花,陛下又难得这样的好兴致,怎能做那个煞风景的人?
“呃呃……”半天,天意救他狗命似的,突然,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倾盆大雨如瀑落下。
内侍们赶紧驾起了黄盖伞,护送着蔚光帝到破庙内避雨,哪里还顾及刚才的问话。
蔚光帝在几个心腹的拥簇下进了破庙,蒋明齐总算松一口气,然而外间却早已大乱。
不知何时,一直跟在仪仗中并不显眼的祁涟趁乱溜进了破庙里,仔细看,他手中拽着一方衣角,而被他拽在手中的三皇子祁铎则咂着嘴偷偷抽出祁涟手中的衣角。
倏地,只听空中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好似空中有什么东西散了架要落下来。
还未及想,破庙边的上檐就哗啦啦被砸了下来。此刻,蔚光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破庙外的人看得最真切,原是破庙院落旁边那座千鸟塔倏然坍塌,破碎的铸造物直直向破庙飞来。
“护驾!护驾!”魏其祥喊破了嗓子。
外间的人群早就吱哇乱叫,四散奔逃,然而人实在是太多,破庙又太小,即使疏散也很慢,先入里间躲雨的蔚光帝自然被堵在了最里面,逃也逃不掉。
“往外面走!快走!”晏醴夹杂在人潮中,大声呼喝,疏散着人群。
等到破庙前人群散开,蔚光帝将要被簇拥着出来,晏醴瞥一眼空中的落石,正对上祁涟的目光,说时迟那时快,她立时飞奔着向人群流动处逃命,不料,她竟踩到自己的衣摆,“啪嗒”摔在了破庙门前,这一摔可好,直直地横在了禁军面前,直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忽而,飞落的石板将要朝蔚光帝头顶压来。他下意识挡手躲闪,却被人从身后一推,俯面扑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祁涟不知何时出现在蔚光帝身后,趁机拽住了正要逃跑的祁铎,猛地一推,祁铎便正正扑在了蔚光帝后背上。
可蔚光帝的位置还是危险,若是大石落下,怕正会压住他的右半边身子。眼看着躲闪不及,蔚光帝闭上眼,勒得眼角皱纹迭起。
只听耳边一声巨响,大地都跟着震了一震,蔚光帝此刻俯面朝下,胸口紧贴着地,背上还有个好死不死的压着自己,他只觉肋骨要被震碎了似的。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没传来。
他艰难地翻过身,背上那人似乎被震晕了,直直被翻落在地。蔚光帝翻过那人面庞,却见竟是祁铎!祁铎已经被震晕了过去,他的右侧手臂被大石砸中,正汩汩的流着血。
“铎儿!”蔚光帝高喊,余光却瞥见石板下似乎还有一人。
那人似乎叫着:“父皇……父皇……”声音弱不可闻。
蔚光帝站定,环顾一圈四周,却见禁军和皇城司竟都被大石阻断在外,犹豫半晌,终于,他闭上眼跺一跺脚,撸起了宽袍大袖,死命抓住了棱角尖锐的石板。
然而蔚光帝毕竟娇养多年,勒得青筋暴起拼尽全部力气也只将石板抬起一角,石板下勉强露出了祁涟的脸。乍一看到祁涟,蔚光帝体力不支便想脱手,可祁涟这脸蛋怎么就我见犹怜,下不去手啊!
祁涟的眸子紧紧闭着,被压得青紫的脸上铺满了灰屑,整个人宛如一个脏兮兮的破娃娃,幸而,他还尚存一丝意识,只不停地叫着:“父皇……父皇……”
这时,刚才被晏醴隔绝在外的禁军终于护卫上来。
“救他……快救他……救救他!”蔚光帝虚脱地嘶喊。
此刻,晏醴还保持着刚才摔倒的姿势,她也被大石落地时的余震波及,碎石屑擦过面庞,留下了几道细细的血痕。她的脸上湿漉漉,偶有一丝血水渗出来眨眼间就被雨珠冲淡。
年迈的皇帝已经蓬头垢面,他的金缕衣也早被燎出细绒绒的毛边,孤零零地站在废墟中,脚下是两个奄奄一息的儿子。
昔年金身成漂橹,如今破庙万人顾,呵。
腹中有一阵隐痛,她撑起了身子,跪在破庙前,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竟然不由得笑出了声。
“娘,你看见了吗?他就站在这尊神像前,无助地求救,像曾经的你一样。我真想杀了他!可我还不能……”她抚上小腹,似在感受那里传来的痛楚,呢喃低语着,眼中一片森森血海。
十几年弹指一瞬,夺身份、覆朝堂,再次跪在神像前,她却还能感受到那日烈火焚身的炙烤。
“娘,为什么呢?因为那个真正的祸首还没死……”
额间碎发湿哒哒垂在脸颊,只露出一双猩红的眸子染了血似的,死死地盯着破庙中那个金黄龙袍的老人。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吵,吵到晏醴听不见任何的人语,只有轰隆隆的雷雨,吵到任何人也听不见她的低语。
突然,周身被一把伞拢住,隔绝掉外间的一切阴暗一般,她耳畔传来的不再是雷雨声,而是,他的声音。
熟悉的温度像双大手,将她柔柔地包裹住,有人撑伞而来。晏醴抬头望去,头顶一把油纸伞,完全偏向了她,而他身上还大片大片地滴着水。
他说:“阿醴,你太荒唐了。”
在福灵寺善完后,已经是当夜亥时。霍斟携雨水匆匆归来。
晏醴正端坐在榻上,等着霍斟。忽见灯火忽闪,映出门外那抹黑影。那黑影在门外徘徊,手搭上门又放下,终是渐渐淡去。
这次,逃不过了,终究要软下身段来哄一哄他。晏醴想着,向门外叫着:“梧桐。梧桐!”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梧桐,是她房中侍奉的另一个小丫头,名叫十一的。
十一禀告道:“夫人,梧桐被主君叫到书房去了。”
“可有说是何事?”
“没有。”
晏醴挥挥手,示意她下去。
屋中寂静下来,灯火晃得人心烦意乱。晏醴索性吹熄了灯,掀开被子睡下。
次日,蔚光帝罕见的休了早朝,只令魏其祥传了一道圣谕:彻查福灵寺千鸟塔坍塌一案,工部尚书蒋明齐引咎停职,押入大牢,由侍郎沈衷代任。督监霍斟等一干人停职,禁闭天京府待查。
同时,一辆马车由皇宫驶出,隐入了市野。
冠军侯府,晏醴正气定神闲地用着早饭。
她近日食欲不振,吃什么都犯恶心,连闻到都会作呕,梧桐说也许是由于近来阴雨憋闷,便做了一道爽口的鸡汁秋山葵给晏醴尝鲜。
没想到,刚夹了一筷子,还没等凑到嘴边,晏醴就弯下身子,扶桌一阵作呕。
“夫人!怎么了这是?”梧桐忙给晏醴拍背顺气,“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吧!”
“我自己就是半个大夫,请什么大夫!”晏醴咽下胸腹腔中汹涌的潮意,好久才缓了过来。
这时,忽有个小厮匆忙进门来,在梧桐耳边低语些什么。
“怎么了?”
梧桐转向晏醴禀告道:“四皇子生母被送出了皇宫,到了福灵寺。”
晏醴放下筷子,冷呵:“福灵寺这地方可真是藏了不少秘密。”
“那你藏了什么秘密?”
晏醴抬头,正见一身紫金朝服的霍斟,单手抱着官帽立在廊下,斜长的影子勾勒出他分明的线条。还未等晏醴反应过来,他已经大步走开。
晏醴反应过来,猛地站起,小跑着追上他。
两人在廊下一高一矮,一走一追。晏醴拎着裙角在他身后小跑着,终于抓住了霍斟的袖口,却被他一把甩开。
“县君这是做什么?我奉皇命去天京府禁闭待审,你要抗旨吗?”
晏醴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放开了手。
霍斟却恼了:“你不拦我吗?”
晏醴赶紧摆摆手:“不抗旨不抗旨。”
到了主屋门口,霍斟突然停下脚步,一把将晏醴拽了进来,朝一脸茫然的赤丹扔下一句:“守门!”
他此刻看起来很不好惹,单是他周身黑压压的气势就能吓退百千敌军。若是换作别人见到霍斟这架势定要退避三舍能跑多远跑多远了。但是!晏醴是谁?他什么浑身是血杀红了眼的样子没见过,眼下的霍斟只能算是等着被哄的小羔羊形态。
看她一派淡定自若的神情霍斟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啊,追他时三步一撒娇五步一落泪的,柔若不能自理一般,现在追到手了,倒好似全然换了个人,不,不是人,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才对!简直半点没有为人妇的自觉。
说时迟,霍斟已经拎着晏醴的襟口,将她摁到床上,一个跨步压身,鼻头就抵上了她的眉骨:“你夫君要被关大牢了,你就这个态度?”
“不是大牢,不就是天京府住几日而已嘛,放心,我定会打点上下,让夫君好吃好喝的。”晏醴面露难色,推着他的肩膀。
霍斟没想到,这女人只一味想把他从身上推开,并没在意他的话似的。火上浇油,他捏着晏醴的脖子就要咬上一口。
“你太重了,别压我!”
感受到身下人剧烈的不适,霍斟才勉强挪开身子,邪火上头却无从泄火,直冲得他天灵盖都疼。
“晏醴!你不要仗着我爱你就……这么欺负我。”霍斟站了起来,顺手砸了小桌上的花瓶,碎瓷片扎了一地,“昨日原本的计划可不是那样的!”
“对了,说到昨日,伤者有多少?留安如何了?”
“问我作甚?你不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吗?”
晏醴撑起身子,清咳两声,扭过身去。
一套事不关己的动作更激起了霍斟的心头火,半晌,攥紧的拳却松开,他冷笑了笑,无力地坐到榻上。
“除两位皇子,伤者有三人。留安也没事了,只是皮外伤,陛下将他和三殿下都接进宫休养。”
晏醴终于松下口气,自喃自语着:“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他!害死你自己!害死更多无辜的人!本来只用一朵花就能引出地下那具尸骸,让陛下厌弃襄王,调查福灵寺建造的贪污之项,如今倒好,陛下、留安,甚至你都差点……死在那!”他眸中的火焰忽而变弱,露出无尽的恐惧,那是后怕,“阿醴,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该做的事。”晏醴直视着霍斟的眼睛,猩红的眼尾几欲掉下泪来,她终是心软下来。
“该做的事?”
“光是厌弃,不够!我要让襄王失去他最引以为傲的权柄、荣宠和偏爱!我也是昨日才想通,只凭一朵花和我师父多年前的死根本撼动不了他如今的权柄。只有鲜血,只有能威胁到皇帝的事真真切切发生在他眼前,才最有说服力!所以我砍断了半截承重柱,等大雨一来,浸透那本就不坚牢的木材,千鸟塔自然坍塌。”
“那你怎么保证千鸟塔坍塌不会误伤人?”
晏醴不疾不徐道:“我早从宫中抽身来到福灵寺,借皇帝的名义支走了千鸟塔附近的所有僧侣。沈衷已经算过了,千鸟塔坍塌,以高度和物体下落的范围来说根本不会伤及破庙周遭,顶多就是震一震。所以,我还设置了一道机关,等塔顶坍塌,挤压机关,那个巨大的石板就会被弹出,直指破庙。”
霍斟冷哼:“阿醴计划的如此周详,把我也算进去了,是不是?”
若不是霍斟在坍塌后进入过千鸟塔废墟,真的看到了那个精巧的机关,断然不会相信她这番庞大的计划。
“你命人传信给我,让我不要跟着陛下进庙,事出后立马去千鸟塔善后,那时,你想着什么?”
晏醴不回答他的问题,却转了话头:“那个机关,你怎么处置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晏醴依旧静静地低着头,不答话。
“阿醴,你总是这样,永远知道如何让我最生气。”霍斟扔下一句,大步而去。
谁料,一推开门,却见霍仲、赤丹和梧桐三三趴在门上,被破门而出的霍斟吓了一跳,霍仲一个激灵,率先来了一招先发制人,指着霍斟的鼻子就开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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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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