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还在下沉。
仿佛骨血都被磨蚀掉，现在的我唯余一滩软泥。
意识格外混沌，视线中照不进一丝光亮，耳旁传来有节奏的模糊滴水声，给人一种在漆黑的溶洞里穿行的错觉。
大脑不断向四肢释放挣扎和寻求摆脱的信号，然而最终，我只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在祖宅二楼自己的床上醒来了。
世界刚刚恢复清澈透明，我便发现了异样——整个房间的格局大体依旧不变，而屋内物件的摆放，却与近来我印象中的大相径庭，而我身上这张床也远比目前实际上的要小得多，正如我起身看到的自己稚嫩的手脚一样。
我好像回到从前了。
尽管这多半是幻觉。
“幽难，快点收拾好下楼咯，今天有客人来。”
我听到年轻的母亲正敲着我的房门催促我。
“来啦！”我以稚气未脱的嗓音回应道，仿佛条件反射一般。
回忆涌入了思绪的阀门，我知道此刻正承托着我的意识的，正是十一岁的我的身体，而这时我的语言及肢体，似乎也都是由年少的“我”所支配的。
我独自洗漱完毕，下了楼。
这十五年前的饭桌上，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在。幽篁在此之前突然生病，被送去私家医院接受照看，而父亲则亲自为“客人”引路去了。
“客人”的身份我再清晰不过，但“我”对于此事的未知，减缓了我内心的紧张感。
“砰砰砰……”
老管家在我和母亲的注视下开了门。
正值壮年的父亲，领着一个目光清冷的少年朝我们走来。
碎发散在额角的少年，眉目格外清秀，在我们面前稍显拘束地站直。他似乎比我高出一个多脑袋——大概那便是大部分男生变声期后的身高迹象。
他一直注视着我们，没有说话，直到神色慢慢变得柔和起来，才终于以平静的青春嗓音缓缓开口道，转而视线好像更多落在我身上：
“我叫展霜年，‘风霜经年’的‘霜年’，刚满十六岁……没多久。”
身体让我怯生生地盯着他，随即又出于礼数，上前一步略显生硬地回应道：“我叫谢幽难，嗯，那个……应该是‘幽咽泉、泉流冰下难’的‘幽难’，今年十一岁啦……唔，哥哥好？”
现在看来，仍旧是差强人意的自我介绍。
父亲在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又听见母亲笑道：“傻孩子，你不知道——这位啊，你都该叫叔叔咯！”
“啊……啊？”我难以置信地望向身后的父母。
“没关系。”名叫展霜年的少年神色不改，低声道。
母亲打趣似的轻点了下我的鼻尖：“这小年叔叔，是你雅芩阿姨她丈夫展姨夫的弟弟……你看看？嗯？”
那时小小的我只觉得，辈分和血缘是我在偷偷窥探成人世界时，最初发现的麻烦的东西。
雅芩阿姨我知道，她也管母亲的祖父、我的外曾祖父叫“爷爷”，听母亲说她们从小非常要好，就如同父母所生的姐妹一般。
而展姨夫便是我不熟悉的长辈了，从小到大很少碰过面，到现在我也没完全记住他的面庞。
简单寒暄几句后，母亲便引小年叔叔与我们共进早餐。
“小年别客气，来我们这里，先吃饱了再说。”
将桌边上好的面包牛奶全部递给他，母亲面上和蔼的笑容，让我仿佛嗅到了花香。
小年叔叔急忙尬笑着摆手：“有劳您了，之仪姐，刚刚在外面吃过的，我不饿。”
把喝光了的牛奶瓶子轻轻搁在桌上，父亲也陪笑道：
“你在国外呆了好几年，最近刚回来，这边的食物要是还吃不惯，直接跟保姆她们提就好了，尽量还是慢慢适应的好……”
父亲和母亲的话一直在我耳边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其间不时混入来自少年的礼貌应答声。
他们无非是在跟他交代一些在此停留的“注意事项”，直至我听出我这个姻亲的远房“叔叔”即将在谢家长期借住这个消息，注意力才勉强被拉回了点。
“很好，小年好样的，”父亲一拍手，朝少年竖起了大拇指，“以后也就拜托你担任我们幽难的家教老师了。”
坐在他旁边的母亲轻抚着他的头和背脊，口里似乎也挤满了夸赞的话。
我看见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没有不满也没有自矜，除了表现如点头等等的基本肢体语言外，其余时候都安稳得如同一幅静物画。
-
“你先记会儿单词，我去喝点水就过来。”
“好的，展老师。”
十一岁的我，轻手轻脚地翻开厚实的单词本，长短不一的一行行字母在眼前晃动，搅得我的内心也不甚宁静。
“A-B-A-N-D-O-N，abandon，”我一直胡乱地翻动着单词本，直至感觉他的脚步似乎已在身后时，才翻回第一页，视线瞄准第一个单词，“A-B-A-N-D-O-N，abandon……”
终于，他回到我身边重新坐下。
而他坐下和翻书的样子，总是透出一种神秘的气质，好像他和我生于同一个阶层的家庭。
“这些单词记忆起来有困难吗？”
大概是见我一直在第一个单词上止步不前，他以与其年龄不符的清冷的语气，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担心露馅的我，只得厚着脸皮支支吾吾道：“也没有啦，我只是……想、想让自己的知识更扎实一些。”
“嗯，”从他的脸色中看不出任何波澜，仿佛他对此不置可否，“有不懂的地方记得问我，我尽量解答。”
“展老师，我有问题想问您。”
“嗯？”
轻轻搓着手指，我将目光锁在单词本的页码上：“您是什么时候去的国外？去了什么国家？”
他抿了抿唇，淡淡地答道：“大概九岁的时候吧，之后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意大利，欧洲其他国家也去过。”
“那你是不是……还会说意大利语？”
听着“老师”关于自己丰富经历的回答，硬记英文单词带来的无趣和困乏，顿时消减了大半。
“还好，会一些吧。”少年的语音仍如平静的溪水般流淌。
“哇！”我满怀着崇拜的心感叹道，随即更多的疑问如春水般流淌，“那老师是一个人出的国，还是家里人陪同的呢？在国外一定学到了很多吧？”
话音刚落，我便清晰地看见他皱了皱眉，斜睨着我道：“够了，你问得有点多了。”
不自觉地轻咬下嘴唇，我对自己摇了摇头：“对不起老师，我们还是继续看单词吧。”
“嗯，好，这个单词的名词是……”眨眼间，我十六岁的老师又被拉回了“教学”状态，“abandonment，只需加上后缀-ment，请跟我一起拼写一遍……”
-
“哥哥，我们家里为什么来了个奇怪的人？”九岁的幽篁拽住我的衣袖上端，凑过来悄悄问我。
想到展老师正在附近，我急忙转身捂住他的嘴：“嘘，在背后这样议论别人是不礼貌的，况且人家还是我们家的客人。”
“我知道，他是从雅芩阿姨那边来的，可是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呀！”
“妈妈说他们家好像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不然他也不会到这里来。”
“哦，那……是什么事情啊？”
“不清楚，爸爸妈妈不告诉我，小年叔叔的话，问多了他会不开心的。”
“好吧。”零星的失落，散进孩童的眼眸。
“行了，幽篁你先上楼玩吧，我马上该上单词课了。”我轻轻推了推幽篁的肩膀。
外面阴了天，房子周围的树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即使紧闭窗户也依稀可闻。
我独自坐回到大书桌前，又一次翻开了单词本——这回终于不是第一页了。
听着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我才恍然，离小年叔叔请求借用洗手间离开，已然过去了小半个钟头。
现在是晚上五点四十七分。
怎么就还没回来呢？
我很想去看看，确认一下是怎么回事，但若不小心撞见，多少有失礼数。
微风掠过单词本的纸页，却又翻回了我最熟悉的“abandon”。我咬一咬牙，起身朝洗手间走去——如果真的撞见了，就告诉他我只是来洗个手。
去洗手间走了一圈，没有看见人影。
我的脚步开始在一楼的各个位置打旋，呼唤声在“小年叔叔”和“展老师”之间来回跳跃。
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有的是窗外愈来愈响烈的雨声，不久后是伴随而来的急促敲门声。
我匆忙跑去开了门，急切迎上来的正是我方才正寻找的人。
他湿发贴在脑袋上，脸色和唇色都显得格外苍白，被浸湿了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狼狈的模样一如落荒而逃的野猫——都是我从未见过的他的姿态。
跟在他身后的父亲，身上略显出褶皱的西装，也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彩，尤其肩膀，仿佛已被雨水猛烈侵蚀过了。
“先去洗手间冲一下身子，待会儿会有保姆给你送干净衣服过来；”父亲的语气听来格外微妙，隐隐透露着开集体会议时公事公办的意味，“幽难，你拿着单词本，去洗手间旁边的隔间读，那里有可以坐的椅子。”
几天过后，父亲回家时拿来一份合同摆在他面前，深呼吸过后，他淡然地执笔签了字，并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母亲在一旁说，他已经十六岁了，这没有什么问题。
【鹤】特别提醒：现在开始尽可能日更一段时间[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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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Chapter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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