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展代表,已经是在项目阶段总结会的时候了。
星期一上午九点半,两边的人一同进了写字楼最顶层的综合会议室。
在入会之前,我都并未正式和他打过照面,或许只是刚好在一两分钟之内先后到达会议室门口,正巧得到了相视一笑的机会。
可在时空上分别了整整两天,彼此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寒暄。
在两个集团的安排下,会前准备工作进行得极其顺利,没花多少功夫,现场便正式进入了“会议模式”。
年松方面由技术组牵头的齐敏贤主任开场讲话。
“这次合作项目,执行过程中虽有波折,但总体进度符合年松方面满意度要求,”黑色高跟鞋撑起了齐主任的脊背和肩膀,使她以巾帼之躯诠释了年松“专注,热情,务实”的经营理念,“试问重岁代表整体意见?”
象征性地清了清嗓,坐在会议室长桌另一边,作为重岁代表成员的郭仲郭总监缓缓起立,笔直地站在座位旁,嗓音洪亮:
“此次与谢氏年松集团的合作,超出了重岁方面的最低预期标准线,并将给重岁带来可观的收益,期待后期与年松方面更长久的合作。”
接下来进入了各个小组汇报专项工作的环节,全过程井井有条,所有汇报者都在这一场重大仪式中,对以往的工作做了全面而深刻的自省,并指出了未来项目发展的方向。
一轮汇报下来之后,便该轮到两个方面最高执行者的总结发言。
我将话筒正了正,目光飘向长桌对面正对我席位的代表席,并平摊手掌示意对方:“展代表,您先请。”
他微微歪头,勾唇一笑后便站起身来,发言时双手不时张开瘫在身前,不时又交握着贴在胸口,言语间隐隐生风。
但他的话语前脚刚灌进我左耳,后脚便又从我右耳飘了出来,牢牢锁住我注意力的,不过是他褪去了黑纱手套的左手。
六年前的旧伤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并且根据其主人神色言语和举止,似乎这就是他本人的意愿。
所以说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毕竟有时他做出的选择,在我看来可能会是颠覆认知的存在。
那疤痕的边沿在我眼底越来越深,仿佛它也早已长入了我的骨血。
当他发言完毕后坐下,会议室中掌声如雷鸣般响起的那一瞬,我才终于醒过神,将手心即将被自己掐出血的右手放松,若无其事地混入人群中鼓掌。
“谢总。”他小心地挪了挪身后的椅子,冲我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再次恢复“公式化”。
我立即调整好状态起身。
“既然今天大家都已说了这么多,总结得也都非常到位,我也就不再硬走过场了,”几次细微的调整之后,我确定自己的呼吸已经平稳正常,“希望通过这次合作,年松与重岁两方面,今后能够在建立起深厚合作情谊的基础上创造更大的价值。”
一语终了,我沉住气坐下了,在掌声中我又抬起眼,险些一不小心和对面的人四目相对。
“现在正式宣布散会!”
-
曲终人散的感觉,大概就是大型会议散会后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一个人时的心境。
今天我莫名有些心虚,当其他人员陆续离开会议室时,我假意收拾资料挨在后面,直到人差不多走光了,我才装出提包准备走人的态势。
查看了一下手机锁屏页上的时间,我知道自己真的该离开了。
公文包夹在腋下,我将自己坐过的椅子放好,转头又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会议室,最后迈步朝门口走去。
我的心跳在自己的脚步声中渐渐趋于平缓,与此同时,耳边似乎正响起另一股同我频率相似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幻听,便没有多在意。
直到……
“谢总?您还在这里啊?”展代表从外面向门口拐了过来,险些与我头碰头。
在心底替自己深呼吸一次,我强装平静地回答道:“嗯,资料有点难收拾,就晚了一些。”
关于他返回会议室的目的,我还来不及多想,只是一门心思在“如何将自己不太合理的小动作圆回来”上死钻。
“这样啊,”他眉眼和唇角同时勾起笑意,“我走出去才想起好像有东西没拿,所以回来看看。”
我暗松一口气。
“那您看吧,我就先走一步了。”说着,我上半身已探出门外。
他没有转身,注视着我的侧影,又将我叫住了。
我先站住脚,又转过身,然后怔了片刻没说出话。
“这周三方便出来……一起吃个晚饭吗?”
“嗯。”
-
上午开完会,下午便又开始了一月一次的全工作区巡查工作。
所以,目前的工作状况算是步入了“新正轨”吗?
不过,我现在的个人状况似乎不太理想,讲得通俗点,就是莫名有种“淡淡的死感”,躯体皮肉的确是随叫随到,但意识灵魂不一定能按时上线。
可怎么说呢,偶尔去下面不同的执行工作组转转,深入了解一下“基层”状况,也不算什么特别淘神费力的活。
之前不知在哪听到过年松内部的“民间”传言:
“聪明绝顶”技术组,“纯鼠标手”宣传组,“按时下班”数据组,“养老混等”后勤组;人员数量分布,“技宣数后”约等于手机信号。
上述大概率是各个执行工作组之间约定俗成的“民歌”,也是公司招管部门优化各类职能及人员结构的讯号。
无声无息地走过大大小小的办公区。
技术组在合力解决新市场元件的开发问题;宣传组一部分人剪辑着要往企业官网发布的视频,一部分人编辑着向外发送的招商合作文件;数据组刚刚整理了一批上午会议时更新的数据,并与市场实时数据进行对比。
“游览”过三个大型专门办公区,我决定再去转一转平日里号称“年松最佳养老摸鱼区”的后勤组办公区。
在此之前,我临时去了趟后勤组的洗手间,出来后迈步到走廊转角处,正巧瞥见三个挂着后勤组工作牌的女员工,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好奇心驱使我如本能一般向走廊那边一闪,只悄悄探出头。
三个人看着年龄都不太大,入职似乎没几年。
“诶,告诉你们个有意思的事,我今天亲眼所见,”一个女生忽然停下脚步,轻轻招呼着另两名同事,神秘兮兮地上下看了看,“你们出去可不要乱说!”
后两人合:“好!”她们随即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重岁来的那个展代表,他本人你们都亲眼见过没?”头一个女生难掩兴奋地跳着脚。
在拐角后方弯腰屈背偷听着的我,呼吸不由得一滞。
一个轻笑着应和:“当然见过,好像还长得挺帅的,听说三十多了。”
“见过见过,不过有一点,嘶……”另一个若有所思,“他好像有一只手——哦,对,经常戴着黑色手套来着……”
闻言,头一个女生轻轻拍一拍手,竖起了个大拇指,看跳起来的架势仿佛要飞到天上:“好啊你!抓住重点了,姐妹!他之所以之前一直戴着手套,而且只是左手戴,是因为……他……”
“莫非他左手比右手高贵些,天生不能让人瞅见?”
头一个女生绷着嘴摇头摆手。
一手扶着墙,我另一只手已不觉间攥成了拳头。
“不对,是他左手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差不多就这个意思!”猛地一激动,头一个女生开始伸手亲自比划起来,“喏,就左手连着小拇指后面这块,好大一块疤,暗红暗红的,老吓人了!”
“他怎么随便把这么瘆人的东西露在外面,咱就是说,那手套能不能好好戴了?”
狠劲一咬下唇,我攥成拳的手又慢慢松开,扶住额头。
虽说展代表的旧疤的确很瘆人,但我从不会联系伤痕本身去揣测他的心境——那不单单是他躯体上的旧伤,也是最终归于他灵魂的抹不去的印记。
先不谈原则问题,总之,伤疤很可怖,但他是不容亵渎的。
“那么大面积的伤,他就没解释过吗?”
“反正估计不是烫伤就是烧伤,那种伤痕会留很久,今天我碰巧要在那边给上面传东西,正好路过,看他从大会议室出来就……”
我有意将深呼吸时的气息加重,随即拐过走廊,跨步来到她们面前。
目睹三个女生脸上的表情迅速垮掉,我禁不住冷哼一声:“抓住了。”
三对惊恐的目光向我投来。
当我留意到自己提高了分贝后,语气已经变得狠厉起来,进入了我不好自制的状态:“工作时间,私下对合作方高管评头论足,这是闹哪一出?!”
看着三个人在自己面前鞠躬,连声道歉后,我又忍不住啐了一口:“谁要是再不好好干活天天摸鱼八卦,直接给我卷铺盖走人!”
-
“展代表您……”
“您之后还是把手套戴上吧……”
“跟您说个事,还是请您注意一下,可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翻出和展代表的聊天页面,在软键盘上删删发发,耗了足足五分钟,一条消息也没发出去,最后只得又将手机熄屏。
又端起水杯咽了一粒褪黑素。
今天下午的话,似乎说得有点不值当了。
突然失态,说是为管理公司纪律,实则其中个人情感的成分占多吧?不过实际上,哪怕我真是为了他,好像“动怒”这事也没有说法。
唉——
不如明天临时调一个招管部门的人去后勤组待一段时间吧,顺便帮我盯一盯今天那几个女员工之后的状态,也好确认我今天下午的举止是否造成了不良影响。
就这么办吧。
我缓慢闭眼,开始努力回忆那三个工作牌上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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